第二卷江湖不遠

第一章河水

雨過天晴，天地格外的清晰，以廣廈萬千的雄偉長安城為襯托，河上的千帆競發(fā)更顯得分外壯觀。薛崇訓(xùn)眺望這樣的古味盎然的場面，胸中一闊，是詩意大發(fā)，雖然沒作出什么詩來，但也不禁感概好詩果然是需要時代背景的。

他啟程前就和熟人人告別過了，并叫大家不用送別，可到了碼頭的時候，還是有人來送，人情難卻。

母親在廟堂上影響很大，給薛崇訓(xùn)安排個新的頭銜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F(xiàn)在薛崇訓(xùn)的官職改了戶部侍郎，兼御史大夫、轉(zhuǎn)運使，和現(xiàn)在在東都的劉安一樣的官銜。兩人平級，不過薛崇訓(xùn)得到了一份“運河沿岸各級官吏一應(yīng)節(jié)制”的圣旨，等同于欽差，太平公主是想給他便宜行事的權(quán)力，免得因為受到權(quán)力制肘影響正事……巡察漕運不過是幌子而已。

帆船上的旅行用度都準備好了，薛崇訓(xùn)抱拳和同僚們作別，正欲登船時，卻見一輛很特別的馬車向碼頭這邊行駛過來。確實很特別，因為那輛車上有宮廷里才用的裝飾。

宮里誰來相送？薛崇訓(xùn)想了一會竟想不出應(yīng)該是誰。

碼頭上的官僚都是京官，自然也有點見識，這時見到那輛車，和薛崇訓(xùn)一樣都被吸引了注意，紛紛看了過去。過得一會，馬車行到了薛崇訓(xùn)旁邊停下來了，但是上面的人卻沒有下來。

一道竹簾擋在車窗上，精致淡雅的本色珠簾給人很有格調(diào)的感覺。薛崇訓(xùn)一邊猜測著來人，一邊抱拳作禮道：“友人既然給面子相送，何不一見？”

這時響起了猶如天籟之音的悅耳聲音，輕柔、溫和、脫塵脫俗，“既然是離別，何必再相見？今日前來不為見面，只為幾句話。因為有些不便，失禮之處請薛郎見諒?！?

金城公主！薛崇訓(xùn)十分驚訝，他真沒想到金城竟然親自來送別。雖然那天在麟德殿自己表現(xiàn)得不錯，但對于金城這樣傾國傾城的人物，如果某人第一次認識她然后表現(xiàn)了一番，就想讓她一見鐘情，那她能鐘情的人也實在太多了……原本薛崇訓(xùn)就沒抱什么希望，所以聽到是金城的聲音，確實是出乎意料。

薛崇訓(xùn)強制壓抑住內(nèi)心的激動和興奮，努力保持著平靜，“能得公主親自前來相送，薛某已是榮幸之至?！?

這時身邊的同僚們都笑嘻嘻的作禮退避與人方便，就剩薛崇訓(xùn)一個人站在車簾之旁。

車簾里面的溫柔聲音輕輕說道：“那天的事，謝謝你……但是以后別這樣了行嗎？”

薛崇訓(xùn)的腳下不由得動了一步，看著那竹簾道：“怎么了，是我讓公主困擾了？”

沉默了一會兒，金城才緩緩說道：“你知道我是要去吐蕃的，我是不想曾經(jīng)關(guān)心我的人困擾難過，所以以后別這樣了……我也不太習慣被人過分注意，簡簡單單的過活比較好。”

薛崇訓(xùn)的胸口不知怎地竟然一痛，面上卻只是淡淡的應(yīng)了一聲。

金城又說道：“沒事了，祝福你一路順風，好好做官，造福百姓才是正事?！比缓笏州p輕說道：“走吧?！瘪R夫便揚鞭趕車掉頭。

薛崇訓(xùn)怔怔看著馬車遠去，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一旁三娘忽然冷冷地說道：“金城公主好生奇怪，既不是來回絕郎君的心意，又躲躲閃閃，那她白白跑一趟作甚？”

薛崇訓(xùn)沉吟道：“是啊，那她為什么要關(guān)注我哪天走，為什么要專門出宮親自跑一趟？”

三娘說道：“我覺得此人的心思不是那么簡單的，郎君要多個心眼?！?

薛崇訓(xùn)搖頭苦笑道：“尊貴的公主，絕世的紅顏……可是她能怎么辦，一個女子的終身幸福和國家大事比起來算什么，她能有什么辦法？世間萬苦，人最苦。有苦難言啊?！?

“上船了，走吧?！彼戳艘谎勰禽p車遠去的方向，轉(zhuǎn)過身，向河岸走去。

同僚們站在岸邊，打拱的打拱，揮手的揮手，“一路平安。”“早日歸朝……”在各種各樣的祝福中，風帆揚起，河水蕩漾、江湖漂渺。

一出長安，雕樓華棟很快就不見了，田園風光迎面而來。大唐依然是農(nóng)業(yè)為主的帝國，莊稼才是最美麗的風景。太陽高高掛在天空，天地間非常亮堂，河水靜靜地流淌，田野一望無際，薛崇訓(xùn)站在船頭，仰面感受著清新的風。

“母呼兒飯、兒不飯，人餓須知飼牛晚。放之平泉，以寬牛勞；浴之清淺，以息牛喘……”河邊上傳來了一陣牧歌。

歌聲走調(diào)就像因哽咽而變聲，牧歌中露著濃濃的感情，除了溢于言表的對耕牛的愛護、大約還有農(nóng)人的艱辛吧……薛崇訓(xùn)知道，陽光明媚的田園風光下并非詩人們贊美的那樣安逸，關(guān)中百姓不僅要負擔承重的租庸，還要被征到折沖府充當?shù)蹏闹鲬?zhàn)兵力府兵。

薛崇訓(xùn)轉(zhuǎn)頭對三娘說道：“不出豪宅的貴胄，永遠聽不懂牧歌，我相信有些大臣平治天下的抱負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看著三娘的臉，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這些日子三娘臉上有了些血色一樣，比起一開始見到她時那種死氣沉沉的慘白臉色，現(xiàn)在她仿佛健康些了。

“三娘，記得在城隍廟白無常要殺我，她說一招就把你撂倒了，白無常當時說的那句話我還記得，她說‘三娘原本是活在陰暗里的人，你讓她傻兮兮的站在太陽底下，連我的一招都沒擋住’……我想問你，你覺得明處好，還是暗處好？”薛崇訓(xùn)隨口說著。

三娘道：“只要有心，殺人很簡單……除了殺那種隨時都有護衛(wèi)的達官貴人。暗處牽掛的事少，當然更有效?！?

“有道理。”

薛崇訓(xùn)站在船頭，想著什么，過得一會又沉吟道，“這回咱們得先在運河上弄點動靜出來轉(zhuǎn)移視線才行?！?

……

一行人走走停停，沿著漕運航線到達潼關(guān)，因為前面是黃河，黃河上偶有險道，行船原本就不甚安穩(wěn)，于是薛崇訓(xùn)從驛站上領(lǐng)了馬匹，騎馬從陸路繼續(xù)東行。

過了幾天，他們到了陜郡附近，薛崇訓(xùn)決定去三門砥柱實地察看一番，因為這地方歷來就是漕運的大問題，猶如一塊石頭卡在動脈一樣，每年損毀的船只糧食不計其數(shù)。他此行名義上就就整頓漕運，既然來了，去看看也是一種難得的閱歷。

薛崇訓(xùn)差人去雇了個熟悉當?shù)氐拇虍斚驅(qū)?，是個黑瘦的老頭子，船也很小。方俞忠見狀便問道：“您老這船能行么？”

京里來的人，出手自然不會吝嗇，老船夫立刻拍著胸膛道：“年輕人，給你說個典故，當年趙王問，廉頗老也，尚能飯否？這不是瞧不起人么，人不可貌相，船也不可貌相！別瞧老頭兒這身板瘦，結(jié)實著哩；也別瞧船破了點，穩(wěn)當！老頭兒在黃河上討了一輩子生活，從來沒過大事。哈！江南那邊來的樓船就又大又好看，不是照樣在三門翻船？不信，老頭兒帶您去看看，早上才觸礁沉了一艘，死了人他們還在那哭?！?

薛崇訓(xùn)聽這老頭兒竟然說起了廉頗，頓時大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就沖你比我還黑，就坐你的船好了，如果沒出事兒，回來我再付你多一倍的價錢?！?

老頭兒聽罷豎起大拇指：“這位郎君慷慨，漢子！聽口音，你們是京里來的？”

薛崇訓(xùn)拍了拍麻衣腰間的金魚袋：“放心，衙門里我是戴烏紗的，不是壞人。”

“眼拙，認不得那東西，嗬嗬?！崩项^笑道，“老頭人外面黑，曬的，心可是紅的?！?

于是一行人便上了老船夫的船，從黃河上去三門看地形。這老船夫挺健談了，人也開朗，一邊嫻熟的駕著船順流而下，一邊還朗聲閑聊。

“您是衙門里的人，老頭兒再給您講個陜郡的故事，也是當官兒的。那官姓李，國姓哩，人人都想呆京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這李姓的官偏偏一門心思想到地方做實事。天子說成啊，你去陜郡吧。李姓的官兒就來咱們陜郡了，在這地方做什么事兒才是千秋佳話？不用說，就是這有鬼門關(guān)之說的三門砥柱，李姓官拍著胸膛說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這河?！?

老船夫用黑漆漆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繼續(xù)說道：“他就在三門山北側(cè)的巖石上開動手，準備鑿出一條新的航道，以取代舊航道。結(jié)果勞民傷財搞了一兩年，都是石頭怎么挖？這可是黃河，不是弄個淺坑就了事的?，F(xiàn)在新河擺在那里，只有漲潮的時候才有水通船，平時根本用不上?！?

薛崇訓(xùn)想了想笑道：“我就是來治河的，我也把話撂這兒，就不信治不了這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