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甲第算是二進宮了，醫(yī)院是劉欣親手安排的，否則這種槍傷一般地方哪敢處理，說不定還沒治療就被火急火燎報警。去醫(yī)院路上劉欣沒多說，只是問誰開的槍，趙甲第沒回答，倒不是裝冷淡，是疼得牙根都麻木了。劉欣苦笑說這下子我上次被你拿槍頂腦門的心結(jié)是徹底解開了。進醫(yī)療室前趙甲第跟劉欣說別跟任何人提起這個，劉欣問跟我姐都不說，趙甲第點點頭。接下來大半個月趙甲第就在醫(yī)院泡著，反正省發(fā)改委那一塊沒人跟他計較，那些人的認知大概是這小伙子請假正常，在體制內(nèi)低眉順眼溫良恭儉才不正常。這期間韓道德就住在套房隔壁房間，劉欣常來，帶點水果什么的，再就是小果兒每天下課后背著個書包來這里做作業(yè)，趙甲第還能幫她預(yù)習(xí)一些課本內(nèi)容，再就是一個還沒上初中的小丫頭片子會纏著他聊人生理想青春婚姻之類的，趙甲第就想不通一個孩子怎么就能說出人生不如意七八九能與人言最多不過一二三。劉欣幾次偶然碰到小蘿莉，貌似很喜歡，打心眼喜歡，嘴上說有了個姐，正缺個妹妹，這紈绔死活要認陳慶之做妹妹，結(jié)果小妮子白眼都懶得給，純粹把劉大公子當空氣。

出院回家休養(yǎng)那天，蔡言芝出面負責接送，夜幕中，攙扶趙甲第的時候主動說道：“如果早十幾年，就不見你了。”

趙甲第笑道：“長大真好。”

蔡言芝罵道：“瘸了是最好。”

趙甲第苦著臉道：“別烏鴉嘴行不行。”

蔡言芝把趙甲第送到房間，坐在一旁安靜看《鉤沉》的珍貴原稿，直到趙甲第睡去。她輕輕來到書房，看到小果兒還在溫習(xí)功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孩子生性散淡，從來都不愿意在讀書上用心，蔡言芝也不苛求，讓孩子學(xué)鋼琴古箏繪畫，并不是希冀著陳慶之能夠長大以后多技傍身，蔡言芝只是想女孩小時候就需要熬出一點嫻雅氣質(zhì)的胚子，這種事情，亡羊補牢是來不及的。坐在小果兒身邊，蔡言芝溫和道不用這么用功，上課的時候認真聽講就行了。小果兒啪一下放下書，一臉如釋重負的可愛模樣，笑瞇瞇道他也是這么說的。蔡言芝摸著她的腦袋，笑道你是做樣子給我看的？小果兒老氣橫秋一板一眼道可不是假裝，他說態(tài)度很重要啊。蔡言芝不反駁不贊賞，笑道你倒是跟他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小蘿莉嘿嘿了兩聲。蔡言芝看到窗臺上有兩盆蘭花，小果兒忙不迭站起身，看見盆里土壤有些干燥，下意識就想要去廚房弄個杯子弄些水，但馬上止步，拍了一下自己的小腦門，跟蔡姨解釋道這是他帶我去山上挖來的野蘭花，還不讓我澆水，說一個月不澆都沒事，只要下雨天搬出去就行了，姨，真的是這樣嗎，蘭花不會死嗎？他說有些花只需要無根水，靠天養(yǎng)才能養(yǎng)活，不靠人。蔡言芝笑道對，這兩盆蘭花需要無根水，你如果精心呵護反而不好。小蘿莉追問道這無根水是什么呀？我問他，他也不告訴我，讓我去自己看《紅樓夢》，可那本書我根本看不懂啊。蔡言芝站在窗前，彎腰望著蘭花，笑道無根水就是天上下來的水，雨水露水雪水，都是無根的水。小蘿莉憤憤道他就是不肯告訴我，小氣鬼！蔡言芝柔聲道他是為你好，住在一起，你記得別總是跟他鬧脾氣。小蘿莉點頭輕輕說知道的。蔡言芝有些無奈道我得走了，要去趟南京。小果兒郁悶道不多呆幾天嗎？杭州的妖精可多了，他又花心，總把持不住。蔡言芝啞然失笑道這話你是跟王半斤學(xué)的吧？小蘿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臨行前，小果兒偷偷從書房抽屜翻出一本筆記簿，悄悄道：“這是他的日記本。姨，要不要看？”

蔡言芝本來不感興趣，想了想，接過手，笑道：“借閱幾天。不過我拿走了你怎么辦，小心被嚴刑拷問。”

陳慶之大將風度地小手一揮，“沒事的，他最多跟我冷戰(zhàn)幾個小時，我會給他煮綠豆湯喝的，他喝了以后就不會生氣啦。”

蔡言芝微笑道：“你還是向著姨的。”

小蘿莉戀戀不舍拉著蔡姨，哼哼道：“那當然。我才不會投敵叛國。”

蔡言芝忍俊不禁，沒有讓小蘿莉送出門，獨自下樓后見到蹲守的楊策，點了點頭，上車后直奔南京。小蘿莉在書房看了看蘭花，再躡手躡腳去主臥看了眼熟睡的趙甲第，重重嘆息，認命道：“還是現(xiàn)在就去煮綠豆湯吧。”

在一個加油站停車的間隙，蔡言芝拿起日記簿，大致翻了十幾頁，大多都是工科技術(shù)男在體制內(nèi)的感悟心得，犬儒色彩較濃，逃不過察言觀色揣摩人心八字方針，但中間有一篇卻讓她怔怔出神：5月6日，雨。如果你是一個好人，那你也要知道世上總有沒你好的壞人，你得保護好自己。不能把所有人都想象得太美好。付出沒有回報，好心被誤解，都不要對生活失去信心。如果你是一個壞人，那你也要相信世上總有一種東西叫良心，要相信報應(yīng)。如果你是一個男人，就要知道女人的善良，珍惜她們的青春。如果你是一個女人，就要懂得男人的不易，理解他們的奔波。如果你是一個孩子，期待著精彩人生，請不要急著長大。如果你是一個老人，見多了風霜險惡，請不要把慈悲麻木。如果你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富人，請尊重人生。如果你是一個即將絕望的窮人，請繼續(xù)希望。

蔡言芝突然釋然了，合上日記簿，自言自語道：“裴裴就是個不愿意長不大的孩子，會喜歡你，應(yīng)該是覺得找到了同類。”

趙甲第在家里整整休養(yǎng)了一個月，終于可以出去見人，在上海老校長家里少不了一頓臭罵，在這里，趙甲第當然不會是為了張無足輕重的公共管理碩士證書，正式準備給趙三金接班以后，就更不痛不癢，蔣世根一直有意無意擴寬這個閉關(guān)弟子的眼界視野，政經(jīng)都是如此，再者有點類似當年周瘸子，給趙甲第把關(guān)，不至于讓一個工科生初入官場便矯枉過正，沾染到過多功利市儈。這段趙甲第缺席的空白期，老校長似乎已經(jīng)做好角色轉(zhuǎn)換，體制內(nèi)那塊適度減輕了分量，更多轉(zhuǎn)移到他和趙甲第都是長項的金融領(lǐng)域，為《證券市場周刊》舉辦的遠見杯做一些針對性準備，歷屆折桂選手大多都是浸淫財經(jīng)數(shù)十年的知名人士，想要連續(xù)三年第一，難度可想而知。

吃飯后書房會有一段難得的休閑時光，因為趙甲第的出現(xiàn)，老太太允許愛人可以抽一兩根煙，基本上一老一小會下兩盤象棋，聊天內(nèi)容也百無禁忌，老校長蔣世根已經(jīng)內(nèi)部敲定成為一二年即下一屆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的專家委員，可謂是書生輔政的頂點，上個星期剛?cè)チ艘惶酥心虾＝o有兩位常委在內(nèi)的高層講課，內(nèi)容是轉(zhuǎn)軌經(jīng)濟，蔣世根是這個領(lǐng)域的執(zhí)牛耳者，原本老校長以為即便盡量深入淺出，那些大佬也只當是過過場，不會有人真把他上課前要求所有人不帶手機不許請假的規(guī)矩當回事，不曾想二十位“大齡學(xué)生”無一例外都做到了，只有中途一人被秘書緊急請示，還沒等老校長批準，就很誠懇地當場道歉，老校長不至于古板到不近人情，趁機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課堂氛圍極好。

下棋的時候，棋盤上丟盔卸甲的老校長耍賴威脅說道：“你小子可別太過分啊，還想不想以后讓我做你公司的獨立董事了？”

趙甲第無動于衷道：“老校長，你老用這些伎倆試圖來挽回顏面，哪一次得逞過？”

老校長對著兵敗如山倒的棋局長吁短嘆，“陳靖那小子就比你會做人，次次放水都有講究，你多跟他學(xué)學(xué)。”

趙甲第不客氣跳了一只馬：“將軍。”

老校長敗局已定，卻不認輸，“別急，容我想想，說不定就一舉扭轉(zhuǎn)乾坤。”

趙甲第落井下石道：“老校長您的信心總是大過實力。別琢磨了，趕緊來下一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