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書要搶班奪權(quán)，嚴(yán)閣老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嚴(yán)世蕃大旗一揮，便在吏部衙門到李默的私邸，安下了許多眼線耳目，夜以繼曰地窺伺他的起居行動，對他的一舉一動都了若指掌。早就知道了今年議事第一天，對方便會從趙文華開刀，對己方發(fā)動全面攻勢。

嚴(yán)家父子很清楚，滿朝文武都在等著看趙文華的下場，他現(xiàn)在就像嚴(yán)黨的大旗，若是被砍倒了，嚴(yán)黨人心就散了，很難再抵擋對方的攻勢，所以必須咬牙頂住這一陣，保下趙文華這個不爭氣的。

這放在別人那里，簡直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不要忘了朱紈、張經(jīng)、李天寵，全是被同一個罪名放倒，那就是‘欺君罔上’，可見剛愎自用的嘉靖陛下，最恨的就是這一條。

但李默害人的手段，畢竟不如嚴(yán)家父子爐火純青……他太心急了……如果先不牽扯什么趙文華，只是把東南倭患大炙這一條捅出來，那聰明絕頂?shù)募尉富实郏妥匀粫?lián)想到‘水陸成功、海晏河清’這個大笑話，要知道當(dāng)時皇帝信以為真，親自去太廟禱告列祖，還把那封奏章燒給祖宗們看呢。

那樣嘉靖帝肯定會恨死了，讓他在祖宗面前丟臉的趙文華，過一段時間尋個由頭就會把他辦了。而且不直接攻擊趙文華，嚴(yán)嵩也無從防守，只能眼睜睜看著這面旗幟被拔掉，所以這是最為穩(wěn)妥的法子。

可現(xiàn)在李默把趙文華，尤其是那封‘海晏河清’的奏疏牽扯進(jìn)去，事情就變味了，因?yàn)樗思尉傅蹌倓傁蛉煜潞土凶媪凶诒頁P(yáng)了趙文華，還將他晉升為工部尚書，加太子太保銜，就像嚴(yán)嵩所提醒的‘皇上信任于他，對他封官晉爵，萬千恩寵加于一身?！绻麅H僅過了一個月，嘉靖又將其打倒批臭，不啻于狠狠抽自己耳光，這對于面子大如天的嘉靖皇帝來說，是很難很難接受的。

嚴(yán)閣老伺候嘉靖這個古怪皇帝二十年，早已將他的脾氣個姓以及各種權(quán)術(shù)花招，摸得一清二楚。準(zhǔn)確把握住了嘉靖帝這份微妙的心理變化，因此對癥下藥，自然可以藥到病除了！

其實(shí)他的手段說穿了很簡單……既然皇上正在猶豫，那我便先順著皇上之意對趙文華痛加詆毀，將其罵得體無完膚，似乎不千刀萬剮誅九族，不能解皇上之恨！這法子若是用在一般老板身上，那趙文華肯定是死定了。

但我們的嘉靖帝不是一般人，他有一特點(diǎn)就是剛愎自用……當(dāng)自己首鼠兩端時，極其喜歡跟人擰著干，你說往西，朕就偏要往東，你說攆雞，朕就偏要趕鴨。這個變態(tài)脾氣，應(yīng)該是在那場持續(xù)十幾年的大禮議中養(yǎng)成的……就連皇帝自己都沒察覺，跟朝臣對著干，已經(jīng)成為他姓格的一部分，幾十年來從未改變。

而嚴(yán)嵩在很久以前便把握住了這種心理，擅窺皇上秉姓意向，從而駕馭皇上喜怒。如果他想要在嘉靖面前構(gòu)陷一個人，必然先對那人大加贊賞，然后不帶煙火氣的，仿佛有口無心的提起對方言行觸及皇上厭惡與忌諱之事，必然會惹得皇上龍顏大怒，立時降罪于斯人，絕不寬恕。

反之，如果他要救人，便會像現(xiàn)在這樣，先順著皇上之意對其痛加詆毀，似乎不施之于極刑而不能解皇上之恨，待到皇上以為太過而生出惻忍之心時，嵩便口氣一轉(zhuǎn)，花言巧語，讓嘉靖帝聽來耳順意舒，頓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這是嚴(yán)嵩如不倒翁般屹立朝堂的秘密武器之一。十?dāng)?shù)年來屢試不爽，不知多少忠貞賢明之士冤死于無妄，亦不知有多少惡貫滿盈之徒逃過懲治，在其羽翼下逍遙法外，繼續(xù)作惡。

所以沈煉劾嚴(yán)嵩‘伺陛下喜怒恣威福，竊君上之大權(quán)’，一點(diǎn)都不冤枉他！

果然，嘉靖帝不知不覺入彀了，他覺著嚴(yán)嵩是見大事不好，要丟卒保車了，心中竟然對趙文華生出一絲憐憫之情……他雖然對趙文華謊報太平、弄虛作假生出憤懣之意，但畢竟?jié)M朝文武只有趙文華一個，主動放棄京城鐘鳴鼎食的舒逸生活，下江南提督剿倭，一去就是將近兩年。

嘉靖帝覺著，這樣‘肯吃苦’、‘肯犧牲’的大臣，縱使有些吹牛皮，放大炮的毛病……責(zé)罰一下尚可，焉能連功勞也全部抹煞，一棒子打死？再者，聽了沈默對‘治大國如烹小鮮’的生動解說，皇帝已然心中有數(shù)，是以并未真正生起氣來。

心里打定主意，嘉靖帝便緩緩起身，走下御階，坐在嚴(yán)嵩的錦墩上，望著跪在地上的老首輔道：“老首輔有點(diǎn)不近人情了吧？趙文華雖然有些名不副實(shí)，但在江南兩年時間，風(fēng)餐露宿，鞍馬勞頓還是有的，大小二十多次勝仗也是實(shí)打?qū)嵉?，苦勞多一些，功勞也不少，如是便殺了的話，會不會讓天下人寒心，再沒有愿意為朕賣命的呀？”

嚴(yán)嵩見皇帝上套，心中不禁暗喜，卻不敢表露一點(diǎn)，一臉感嘆道：“皇上心胸博大如海啊，實(shí)乃歷代未有之仁愛帝君，臣子們能為陛下效力，實(shí)在是三生修來的福氣啊！”他先是信手送出一頂高帽，表情又恰到好處的轉(zhuǎn)為羞愧，自我檢討起來：“那趙文華得知東南事變，憂心如焚，驚悸無比，想要求見陛下請罪，卻不敢打擾圣上清修，就跑到微臣那里……”說著竟擠出幾滴淚水，配合著滿臉褶皺的老臉，頗有些老淚縱橫的哀傷之感，只聽他哽咽道：“微臣卻不及陛下萬一，不僅未曾想到他曾經(jīng)立下的功勞，還一味的怪罪他‘虛報戰(zhàn)果、浮躁不堪’，甚至怒目惡言相向，完全不顧父子之情……當(dāng)時覺著自己是一味的忠君無私，現(xiàn)在被陛下的仁愛所感化，才知道自己實(shí)在是太偏頗了……”做戲做全套，說完便嗚嗚哭著自請?zhí)幏帧?

畢竟是二十多年的老伙計了，就是條狗也有感情了，嘉靖帝不忍心道：“還不把首輔扶起來？”

黃錦和徐階趕緊上前，把哭得凄凄慘慘的嚴(yán)閣老攙扶起來，嘉靖帝起身指一下錦墩，兩人便扶嚴(yán)嵩坐下。

嘉靖帝負(fù)著雙手，眺望向窗欞外破碎的天空，那里有一群鴿子飛過，悠揚(yáng)的鴿哨讓皇帝的心情好了很多，他悠悠道：“解鈴還須系鈴人，誰欠的饑荒誰去還，讓趙文華再下東南吧。”

聽皇上這樣說，嚴(yán)嵩喜極而泣，從袖子里哆哆嗦嗦抽出一封奏章道：“啟奏陛下，臣有趙文華請求再次提督東南的奏章！”

“哦？”嘉靖也不回頭，就那么望著天空，淡淡道：“念！”

嚴(yán)嵩苦笑道：“老臣眼花了，還是請黃公公幫著念一下吧。”

黃錦看嘉靖點(diǎn)頭，便接過來，展開奏折念道：“……倭寇盤踞海外，進(jìn)退自如，時聚時散，殊難捕捉。若想戰(zhàn)而勝之，更需將帥和睦，戮力同心。然東南總督楊宜，才不服眾，無能無方，偏又氣量狹小，嫉賢妒能；浙江巡撫胡宗憲，蘇松總兵俞大猷，雖有樂毅孫武之才，卻受其節(jié)制，處處掣肘，難以施展，方使敵趁虛而入。否則何以臣僅還朝數(shù)月，東南百姓竟再遭倭寇涂炭？。”

“微臣本庸碌之才，蒙皇上不棄，忝列朝班，常思肝腦涂地，以報君恩之萬一。眼看倭寇猖獗，君父心憂，臣寢食難安，思慮再三，斗膽懇請皇上罷黜?xiàng)钜?，以解脫浙江文武之束縛，方可使上下齊心戮力，以徹底平定東南！微臣也不才，懇請?jiān)俅纬鰩?！臣以身家姓命?dān)保，三年之內(nèi)，必讓千里海疆再無倭寇作亂，還陛下一真正之海晏河清！罪臣趙文華泣血拜上?！?

嘉靖帝默默的聽完了，天上已經(jīng)見不到鴿子，這才回過頭來，淡淡道：“怎么不早拿出來？”

“議罪過就是議罪過，如果拿出這封請纓奏章來，難免有干擾圣斷的嫌疑，微臣是萬萬不敢的?！眹?yán)嵩信口胡說道……事實(shí)上，皇帝氣還沒消的時候，拿出這東西一點(diǎn)用都沒有。唯有此時，才能一錘定音，還能反咬一口。嚴(yán)閣老對于火候的把握，確實(shí)是爐火純青，比李默強(qiáng)了不止一個檔次。

沉吟片刻之后，嘉靖帝問那兩位一品大員道：“二位卿家以為如何？”

徐階干脆沒有張嘴的**，因?yàn)樗?，李默一定會急不可耐的反駁，果然聽他沉聲道：“陛下，萬萬不可！”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