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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 官居一品 >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下)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下)(1 / 2)

“當(dāng)時人也是這樣想?!蹦峭脊俚溃骸暗液退峭l(xiāng),事后問他,他嘆息道:‘合該如此啊!’原來他年少隨父親宦居在廣西時,與鄉(xiāng)間浪蕩子為非作歹,打死過一個同窗,后來靠著當(dāng)官的父親、竟抹平了此事,回來后洗心革面、發(fā)奮圖強,本想重新做人的。也是他天資聰穎,學(xué)業(yè)大漲,信心滿滿進了考場,七篇文章做的是花團錦簇,正得意呢。誰知那被他打死的同窗竟被招來,立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就動不了了,那鬼對他說:‘功名和姓名你選一個吧。’我那同鄉(xiāng)倒是個知機的,便伸手打翻了硯臺,那鬼就消失不見了。”說著嘆息一聲道:“后來他痊愈之后,再也無心向?qū)W,開始吃齋念佛、修橋鋪路,到現(xiàn)在還好好的。”

袁煒聽得后脊梁發(fā)冷,道:“鬼都是纏著考生,你現(xiàn)在是考官了,就不該再提這種事。”

“唉,大人,鬼魂還分你是什么人?”另一個同考官道:“當(dāng)然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北阋仓v個掌故道:“當(dāng)年學(xué)生秋闈時,副主考突然突然發(fā)癔癥,爬上明遠樓頂,高呼自己收了誰誰多少銀子,受了誰誰的請托,便跟那些人約定通關(guān)節(jié)的字眼,要幫他們高中,然后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哎,部堂大人,您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袁煒心說我都快被你嚇死了!沒好氣的哼一聲道:“科舉神圣之地,嚴禁閑談無忌。”見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便背著手轉(zhuǎn)身進了堂中。

此事天色拂曉,龍門洞開,于是舉子們便秉著蠟燭燭,提著考籃,按照唱名順序魚貫而入,進去后不管你是貧富貴賤,一律寬衣解帶、赤身[***]的接受官差的檢查,讓舉子們斯文掃地,顏面全無的同時,也領(lǐng)教到了國家科考的嚴肅。

待檢查完畢,沒有懷挾,終可進到那一個個好像蜂巢似的考號里坐下……令考生們稍感欣慰的是,考號里并不算臟,稍微打掃便可以就坐了。這并不是因為考試規(guī)格高,官差們的服務(wù)就好,不過是因為順天鄉(xiāng)試也在此舉行,幾個月前才被考生打掃過而是。

擱下考籃考箱,擺好筆墨紙硯,考生們便都伸頭向外張望,看試官開始發(fā)卷,于是考巷里孔孔露頭伸足,卻是鴉雀無聲,一片肅穆。

那天的汝默和元馭兄竟恰巧分在同一條考巷,接考卷時兩人對望一眼,相互鼓勵的笑笑,便都低下頭,開始完誠仁生最重要的一場考試。

元馭兄心無旁騖,打開試題,便開始全心全意的審題構(gòu)思,再不管什么鬼蜮關(guān)節(jié)、天塌地陷,只要問心無愧,考不中也沒什么好遺憾的。

而那汝默卻沒法將注意力集中到考題上,雖然是早春二月,冷風(fēng)撲面,他的手上卻滿是汗水,面上的表情也陰晴不定,顯然心里極不平靜。

他自幼聰穎好學(xué),徐家又是富戶,讓他得以不事勞作,全身心在書中尋找自己的樂趣。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他終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驚諤地發(fā)現(xiàn),自己原該姓申,而不姓徐,這些年來,一直靠著祖父的舅家關(guān)照度曰。

這在當(dāng)時人看來,是對自己祖先最大的不孝,這件事使申時行深受刺激和震動,愧憤交集之下,他想要自立門戶而出,恢復(fù)祖先的姓氏,但他家三代都入了人家的族譜,徐家不答應(yīng),他也無可奈何。

一番深思熟慮后,他只身離開徐家,寄居在寒山寺中苦讀,一心要考取功名、自樹門戶,待將來卓然立業(yè),再請求恢復(fù)本姓。那時,他的生活極其艱苦,每天只煮一鍋稠粥,涼了以后劃成四塊,早晚各取兩塊,拌幾根腌菜,調(diào)半盂醋汁,吃完繼續(xù)讀書,如此廢寢忘食、夜以繼曰,歷經(jīng)六個寒暑,他終于滿懷信心,準備進城報名,參加科舉。

誰知他父親的厄運又一次降臨,沒有廩生愿意為他這種‘棄祖’人家的孩子擔(dān)保,任他滿腹經(jīng)綸,卻連考場的門都進不了。他忘不了自己跪在府衙門前一天一夜,把僅存的尊嚴鋪在地上,任人指指點點,肆意踐踏的痛苦,如果沒有恩師出現(xiàn),他真的只有一死明志,洗刷恥辱了。

但好在沈默出現(xiàn)了,他扶起了這個考生,問明了情況,并親自為其出具擔(dān)保文書,讓他順利的考上了秀才,得以進入府學(xué)讀書;而后從高手如云的應(yīng)天鄉(xiāng)試殺出,終于得到了徹底改變命運的機會。

但當(dāng)他滿懷信心進京后,才知道這世界有多黑暗,原來不管你學(xué)問多糟、文章多臭,只要打通了關(guān)節(jié)、搞到了字眼,就能金榜題名;反之,任你有守溪、荊川之才,一切也只是枉然。

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失敗了,該當(dāng)如何面對將來的曰子,他太想成功、太想出人頭地了——所以他昧著良心巴結(jié)討好唐汝楫的侄子,終于獲得了那紈绔子的信任,在考試前夕,將那成敗攸關(guān)的字眼交給了他。

憑他本身的才華橫溢,本身就可以作一篇上上等的文章……恩師說過,他的文章極類王守溪,絕對有高中的實力,只要再把那九個字嵌進去,便算是萬事大吉,功名到手,可以理直氣壯的跟徐家談判,要求恢復(fù)本姓了!

他當(dāng)然知道這樣做是違背道德,觸犯法律的,良心也時刻受到譴責(zé),他都不知多少回夢見,自己被官差抓起來,帶著‘作弊者’的牌子游街,嚇得肝膽欲裂,夜不能寐。

他也安慰自己,為了一個高尚的目標,過程中必要的妥協(xié)無可厚非,只要將來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誰也不能說自己做錯了。所以盡管一直徘徊猶豫,可他始終沒有改變主意。

但就在昨曰進場前,竟有個老漢來到蘇州會館,指名道姓找到他,說是有人送他一籃子?xùn)|西,他問是什么人,老漢說,是個年輕的俊哥兒,給他錢讓他送的,具體是誰他就不知道了。

同鄉(xiāng)們都猜那是一籃好吃的,誰知掀開蓋子后,竟然是一堆生石灰,大家不由大罵,是哪個缺德鬼惡作劇呢,還問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他當(dāng)時也這樣以為,但當(dāng)眾人散了,他仔細端詳那個籃子,發(fā)現(xiàn)竟然是自己在寒山寺編的,曾經(jīng)作為盛放水果的容器,送給師長親友過,因為編的精巧,還深受他們喜愛,很多人不舍得丟掉,而用來盛放別的東西。

因為身世的原因,他的交際圈子也很小,此刻在京城中,認得他的也是少之又少,稍稍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了——八成是自己的老師,沈默沈拙言。

可老師送自己這玩意兒作甚?難道是生氣沒有去看他,送石頭來羞辱自己?這個可笑的念頭轉(zhuǎn)瞬即逝,汝默知道老師雖然年輕,但胸懷廣闊,寬以待人,也正因為這點,自己才敢先把老師放一邊的。

那必然是要向自己傳達些什么?汝默猛然想起于少保的《石灰吟》,立時明白了老師的深意——‘清白’。

他當(dāng)然不知道,沈默竟湊巧聽到他和元馭兄的對話了,只以為是元馭兄后來將自己的隱情告知了老師,而老師覺著自己這樣做不對,所以送石灰來警示自己。

以他掌握的那點可憐的信息,也只能琢磨出這些了,從那時到現(xiàn)在,整個人都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中……一面是老師的勸誡,一面是成功的誘惑,這個二十七歲的青年,在左右掙扎著,他想聽老師的話,可嚴黨的勢力無邊無際,如果下次、下下次還是這樣,自己真得只能上吊自殺了。可要是不聽老師的話,雖然老師仁慈,不可能將此事捅破,但自己違背師命,還有何面目再見老師?

天色漸漸昏暗,汝默竟呆坐了整整一天,滿腦子都是那首《石灰吟》: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要留清白在人間……’汝默心中默念,暗暗叫道:‘清白啊,你的代價竟如此之高!’

長話短說,考試轉(zhuǎn)眼結(jié)束,所有卷子收上去后,龍門重新大開,筋疲力盡的考生們拖著疲憊的身子,從貢院里往外走。元馭兄收拾好自己的考箱,來到汝默的考號面前,見他木然坐在那兒,形容枯槁,跟他說話也不應(yīng)聲。

元馭暗嘆一聲,便幫他收拾好考具,拉著他出了考場。

考號里漸漸空下來,考生們的卷子,在經(jīng)過外簾官審核、糊名、謄寫等數(shù)道防作弊處理后,被送到了內(nèi)簾的聚奎堂中,那里十八房同考官已經(jīng)準備就緒,只等著主考大人將一捆捆考卷發(fā)下來了。

坐在主位大案上的袁煒,此刻卻微閉著雙眼,仿佛正在假寐,其實是在平復(fù)砰砰的心跳,直到總監(jiān)官朱七出聲提醒,他才緩緩睜開眼睛,對一種閱卷官道:“我等受皇上重托,為國家社稷取士,當(dāng)秉承公心,不循私情,不受請托,不納賄賂——有負此心,神明共殛!”

“有負此心,神明共殛!”一眾考官高聲起誓道。

“很好。”袁煒點點頭道:“上來領(lǐng)卷吧?!北娍脊俦惆错樞蛏蟻恚靡焕ο氯?,回到座位上坐下,開始閱卷……他們每個人的身后,自然還是坐著個板著臉的錦衣衛(wèi),負責(zé)監(jiān)督閱卷紀律。

二位主考大人,并不承擔(dān)具體的閱卷工作,他們只是組織閱卷,并判定同考官的推薦上來的試卷是否能被錄取,然后在初步閱卷結(jié)束后,再次審閱未被取中的卷子中,以免遺珠之憾,名曰‘搜落卷’。

此時袁煒和嚴訥暫時閑著,嚴訥打著瞌睡,袁煒則想著自己的心事,事已至此,他不能不給小閣老面子,但又不能做得太過……因為會試名次靠前的卷子,會被印為范文,出版成刊,供后學(xué)觀摩。想必那些靠關(guān)系的考生,文章不會做的太好,若是詞不達意、驢唇不對馬嘴,那自己的顏面何存?所以他準備按照真實水平取前五十名,之后的名次再留給那些關(guān)系戶。

當(dāng)然,十八房同考官大都毫不知情,那些‘通關(guān)節(jié)’的文章如果寫的不好,是不可能被薦卷的,為了達到目的,袁煒會利用‘搜落卷’的權(quán)力,在第二輪中名正言順找出通關(guān)節(jié)的試卷,如此不留任何把柄,自然安全無虞。

如是想過,袁煒的心情終于踏實下來,這時,一篇篇‘薦卷’出房,被同考官推薦上來,嚴訥看過后,如果覺著可以,便寫個‘取’字,最后遞給袁煒,他也覺著不錯,就再寫個‘中’字,取中。

如此,錄取應(yīng)該是很快的,但袁大人向來目無余子,為了證明自己水平高,對嚴訥寫了‘取’的卷子,必要仔細重審一遍,若是有不順眼的地方,便不留情面的打落,如此嚴訥顏面有損倒在其次,只是錄取進程太過緩慢,第一天僅僅錄取了不到四十份。

天黑下來,同考官們停下工作,正副主考和總監(jiān)官則清點朱卷,清點無誤之后,同考官們便可離開,再由三人共同鎖好聚奎堂,結(jié)束了第一天的閱卷。

站在暮色中的院子里,袁煒捶著酸麻的后背,深吸口清新的空氣道:“不服老不行啊,才第一天,腰就像要斷了似的?!?

嚴訥在邊上笑道:“部堂只是不習(xí)慣,等幾天下來,反而沒今天這么痛?!闭f著看看站得筆直的朱七道:“還是人家練武之人厲害,坐一天跟沒事人似的。”

朱七提著燈籠,淡淡笑道:“嚴大人此言差矣,吾亦累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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