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抱頭鼠竄“不是我踢的！”

是他踢的。藍家校服的外衣內側用同色細線繡滿了密密麻麻的咒術真言，有護身保命之效。不過遇這樣厲害的，用過一次便只能作廢。情急之下，只能踢藍景儀一腳，讓他用身軀幫藍思追護一下脖子了。藍景儀還要再罵，莫夫人卻栽倒在地，臉血肉都被吸得只剩一層皮貼著一個骷髏頭。那條不屬于她的男人的手臂從她左肩脫落，五指竟然還屈伸自如，仿佛在活動筋骨，其血脈和青筋的跳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東西，是被召陰旗召過來的邪物。

手臂是長在人身的，它從某個人的身被切割下來，說明這個人是被分尸而死的。分尸肢解，正是標準的慘死，魏無羨的死法稍微體面一點。

被肢解的軀體會沾染一部分死者的怨念，渴望回去，渴望死得全尸，于是，它便會想方設法去找到身體的其它部分。找到了，也許會從此心滿意足安息，也許會作祟的更厲害。而如果找不到，這部分肢體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如何退而求其次？

找活人的軀體湊合湊合。

像這只左手一樣吃掉活人的左手，并取而代之，吸干這名活人的精氣血肉后，拋棄身體，繼續尋找下一個寄生容器，直到找到它尸體的其他部分為止。

它被召出來后，找的第一個容器是莫子淵。第二個容器則是莫子淵的父親。

這條手臂一旦身，被寄生的人即刻斃命，但在周身血肉被吸食殆盡之前，卻仍能在它的控制下行走如常，仿佛依舊活著。莫夫人讓她丈夫滾出去的時候，他一反常態地還手推她。魏無羨原本以為，那是他正為兒子之死痛心，也是厭倦了妻子的蠻橫。可現在想想，那根本不是一個剛剛失去兒子的父親應有的模樣。那不是心灰的木然，而是死寂，死者的沉寂。

第三個容器是阿童。第四個容器是莫夫人。趁方才燈滅的那一陣混亂，鬼手便轉移到了她的身。而莫夫人斃命之時，魏無羨手腕的最后一道傷痕，也消失了。

藍家這幾名少年見符篆不管用，衣服卻管用，齊齊解了外衣甩出，罩住這只左手，層層疊疊仿佛一道厚重的白繭把它裹住。片刻之后，這團白衣“呼”的燃燒起來。綠色的火焰邪異沖天，恐怕過不了多久，校服燒光，那只手便會破燼而出。魏無羨趁沒人注意，直奔西院。

被藍家人擒住的走尸正沉默地立在院子里，有十具之多。魏無羨一腳踢地畫著的一處咒，破壞了整個封住它們的陣法，擊掌兩下。走尸們一個激靈，眼白驟然翻起，仿佛被一聲炸雷驚醒。

魏無羨道“起來。干活了！”

他驅使傀儡尸一向不需要什么復雜的咒和召語，只需最普通直白的命令即可。站在前面的走尸顫抖掙扎著挪了幾步，然而，一靠近魏無羨，像被嚇得腿軟，竟如活人一般，趴到了地。

魏無羨哭笑不得，又拍了兩下手，這次輕了許多。可這群走尸大概是生在莫家莊、死在莫家莊，太沒見過世面，本能地要聽從召者的指令，卻又莫名對發出指令之人恐懼不已，伏在地嗚嗚地不敢起來。

越是兇殘的邪煞，魏無羨越是能驅使的得心應手。這些走尸沒受過他調|教，承受不起他的直接操控，他手頭也沒材料，無法立刻做出緩和的道具來，連胡亂湊合也不行。眼看著東院沖天的綠焰漸漸黯淡下去，突然，魏無羨心間一亮。

要怨念極重、兇殘惡毒的死者，何必要出來找？！

東堂里有，而且不止一具！

他閃回東院。藍思追他們已拔出背長劍，插在泥土之結成劍欄，那只鬼手正在劍欄亂撞。他們壓著劍柄不讓它破出已是竭盡全力，根本無暇注意有誰在進進出出。魏無羨邁入東堂，一左一右，提起莫夫人和莫子淵兩人的尸身，低聲喝道“還不醒！”

一聲喚出，即刻回魂！

剎那過后，莫夫人和莫子淵眼白翻起，從口發出厲鬼回魂后特有的尖銳厲嘯。在一高一低的尖嘯聲，另一具尸體也戰戰兢兢爬了起來，低得不能再低地跟著叫了弱弱的一聲，正是莫夫人的丈夫。

叫聲夠大，怨氣夠足。魏無羨甚為滿意，微笑“認得外面那只手嗎？”

他命令道“撕了它。”

莫家三口猶如三道黑風，瞬間刮了出去。

那只左臂撞斷了一柄長劍，正破欄而出。而它剛出來，三具沒有左臂的兇尸便齊齊撲向了它。

除了不敢違抗魏無羨的命令，莫家三口對殺死自己的東西也帶著一股激烈的怨恨，將怒氣都撒在那只鬼手身。主殺毫無疑問是莫夫人，女尸尸變后往往格外兇殘，她披頭散發，眼白布滿血絲，五根指甲暴長數倍，口角白沫嗤嗤，尖叫聲幾乎掀翻屋頂，極為瘋狂。莫子淵緊隨母親，配合她一齊撕咬并用，他父親則跟在隨后，彌補另兩具兇尸的攻擊間隙。幾名少年都驚呆了。

他們從來只在典籍和傳聞聽說過這種兇尸相斗的情形，第一次親眼目睹這樣血肉橫飛的場面，竟看得瞠目結舌，根本無法移開目光，只覺得真好看、真精彩！

三尸一手斗得正惡，忽然，莫子淵尖嘯著閃身避開。他腹部被那只手掏了一把，漏出幾截腸子。莫夫人見狀咆哮不止，把兒子護到身后，抓勢更猛，指甲破空竟有鋼刀鐵劍的威勢。魏無羨卻看出，她隱隱已有招架不住之態。

三具剛剛橫死的兇尸聯手，竟然也無法壓制這一只手臂！

魏無羨凝神觀戰，舌尖微卷，唇壓住一聲尖哨，欲發不發。他這一哨吹出去，能激起所驅兇尸更大的戾氣，也許能扭轉戰局，但那難保沒人能發覺是他在搗鬼了。一眨眼的工夫，那只手動如閃電，又狠又準捏斷了莫夫人的頸骨！

眼看莫家三口節節敗退，魏無羨剛要把壓在舌底的這一聲長哨吹出去，這時，從天外傳來錚錚兩聲弦響。

這兩聲似是由人信手彈撥，甚是空靈澄澈，帶著一股泠泠的松風寒意。院殺得正兇的一團妖魔鬼怪聞聲，都僵了一僵。

藍家這幾名苦苦支撐的少年剎那間容光煥發，宛如重生。藍思追抬手一抹臉血污，霍然抬頭，欣喜道“含光君！”

一聽到這兩聲天外琴響，魏無羨轉身便走。

好巧不巧，來的是藍家人；要死不死，來的還是藍忘機！

又是一聲弦響，這次音調略高，穿云破空，帶了兩分肅殺。三具兇尸連連退縮，同時以右手捂耳。

然而，破障之音又豈是如此可擋的，未退幾步，便從它們頭顱傳出輕微的爆裂聲。

而那條左臂剛經歷一場惡斗，再聞弦音，驀然垂地。雖然手指仍在屈伸，但手臂已靜默不起。

短暫的寂靜過后，這群少年忍不住高聲歡呼起來。

這歡呼里，滿是劫后余生的狂喜，驚心動魄的一夜熬過去，終于等到了家族的支援，哪怕是之后被以“失儀喧嘩有辱門風”的理由狠狠責罰，他們也顧不了。歡呼，藍思追驀然注意到有個人不見了。

他拽藍景儀道“人呢？”

藍景儀只顧高興“誰？哪個？”

藍思追道“那位莫公子。”

藍景儀道“你找那瘋子干什么？誰知道怕被我打，跑哪兒去了。”

“……”藍思追知藍景儀粗心直腸，遇事從不細想，也不多作懷疑，心道，還是等含光君來了，再一并告知此人此事吧。

莫家莊尚在安眠，只是不知是真的安眠還是假的安眠。

即便是莫家東西院里斗尸斗得血沫橫飛，別人也不會夜半清晨爬起來看。看熱鬧也是要挑的。尖叫連天的熱鬧，不看為妙。

魏無羨把獻舍陣的殘痕毀尸滅跡，急著找個坐騎，路過一間院子，里有一口大磨盤，套著一只嘴皮亂嚼的花驢子，見他風風火火奔過來，像是有些詫異，竟像個活人一般斜眼看他。魏無羨和它對視一剎，立刻被它眼里的一點鄙視打動了。

他前拽著繩子便往外拖，花驢子沖他大聲叫喚抱怨。魏無羨連哄帶拖，好說歹說把它騙了路，踏著破曉的魚肚白，噠噠跑了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