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記住了她的話。那天晚上,以及以后許多年里的許多個晚上,她時常想起這一幕,每當觸摸自己的喉嚨,她都仿佛摸到那條早已消褪了的紅線。當時,與其說是憤怒,莉迪亞看上去更像是焦慮,項鏈從她的指縫里垂下來,像一條死蛇;她的聲音幾乎稱得上悲傷,好像是她自己做了錯事,而不是漢娜。那條項鏈實際上是漢娜偷過的最后一樣東西。然而這一刻,她和姐姐的最后一次談話,將在很長時間里成為困擾她的謎題。
那天晚上,莉迪亞從她房間的保險柜里拿出一張紙片,內斯在上面寫了接待他的那名哈佛學生的電話號碼。晚飯后,等到詹姆斯回書房、瑪麗琳走進客廳之后,她打開那張紙,拿起樓梯平臺上的電話。鈴聲響了六次才有人來接,從嘈雜的背景音判斷,那邊正在開派對。“找誰?”線路另一頭的人問。他問到第二遍,莉迪亞才提高了聲音說:“內森·李。訪問的學生。內森·李。”幾分鐘過去了,長途話費在逐漸增加——雖然當電話賬單送到的時候,詹姆斯已經崩潰,無心注意上面的數字。樓下,瑪麗琳不停扳動電視的頻道旋鈕:《羅達》《六百萬富翁》《昆西》,然后又是《羅達》。最后,終于,內斯接起電話。
“內斯,”莉迪亞說,“是我。”她驚訝地發覺,一聽到內斯的聲音,淚水竟然涌出了她的眼眶——他的聲音比平常更低沉,更沙啞,好像感冒了一樣。實際上,內斯現在已經喝掉了他人生中第一瓶啤酒的三分之一,整個房間在他眼中正散發出溫暖的亮光。而他妹妹的聲音——因為是長途線路而變得單調——像一把鈍刀子,截斷了那些閃光。
“什么事?”
“你沒打電話。”
“什么?”
“你答應過要打的。”莉迪亞用握緊的拳頭背面擦擦眼睛。
“你打電話就為了這個?”
“不,聽著,內斯,我需要告訴你一件事。”莉迪亞頓了頓,思考著該如何解釋。背景音里此時爆發出一陣哄笑,如同沖擊海岸的巨浪。
內斯嘆了口氣。“怎么了?媽媽抱怨你的家庭作業了嗎?”他舉起酒瓶放到嘴邊,發現啤酒已經變暖了,嘗起來索然無味,“等等,我猜猜。媽媽給你買了‘特別的禮物’,結果還是一本書。爸爸給你買了新連衣裙——不對,一條鉆石項鏈——他希望你戴著它。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你必須不停地說啊說啊說啊,他們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我猜得對嗎?”
莉迪亞目瞪口呆地沉默了。內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們家的生活,包括那些專用的詞匯,以及從來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情:一本書或者一件連衣裙,并非讀物或衣物那么簡單;父母越是關注你,對你的期望就越高,他們的關心像雪一樣不斷落到你的身上,最終把你壓垮。雖然內斯的話沒有說錯,但是,這些詞句被他用變了調的聲音說出來,聽上去是那么的瑣碎、淡漠和空洞。他似乎害怕別人會聽到他們的交談。她的哥哥已經徹底變成了陌生人。
“我得掛了。”他說。
“等等。等等,內斯,聽著。”
“老天,我沒時間聽你說。”他憤慨地補充道,“你為什么不把你的問題告訴杰克呢?”
內斯那時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說出這些話。把聽筒用力扣回叉簧之后,內疚如同氣泡般涌上心頭,不過,派對的熱浪和噪音包圍著他,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學校、父母以及他們的生活逼得他太緊,他只有抽身逃離。你可以不接他們的電話,撕掉他們的來信,假裝他們不曾存在,以新的自我開啟新的人生。這說到底是個物理上的距離問題,他想,帶著一個尚未真正將自己從家庭中解放出來的人所擁有的盲目自信:不久,莉迪亞也會離家上大學;不久,她也會獲得自由。他吞掉剩余的啤酒,去拿另一瓶。
·夢·阮…讀·書*mengruan*
家里,莉迪亞獨自待在樓梯平臺上,聽到內斯掛斷電話,她捧著聽筒呆立了許久,曾經讓她聲音哽咽的淚水已經干了,對內斯燃起的怒火開始在她心里緩緩蔓延。他最后那句話回響在她耳邊。“我沒時間聽你說。”他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不在乎她是否需要他,這個人說了傷害她的話。她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會打自己妹妹耳光的人,一個會像內斯傷害她那樣反過來報復他的人。“把你的問題告訴杰克。”
星期一早晨,她穿上最漂亮的連衣裙,脖子上有系帶,印著紅色的小花,這是她父親去年秋天給她買的。“新學期,新氣象。”他說。他們當時在買學習用品,詹姆斯在商店櫥窗的模特身上看到這件衣服。詹姆斯喜歡給莉迪亞買模特身上展示的衣服,因為他覺得這意味著大家都愛穿它們。“最新款,對嗎?在特殊場合,每個女孩都需要一件連衣裙。”然而莉迪亞看中的是不那么起眼的搭配:帶兜帽的毛衣和條絨褲子,簡潔的襯衫和喇叭褲。她知道這種連衣裙是用來穿著去約會的,但她不約會。她把這件衣服放在衣櫥深處有好幾個月了,但今天,她把它從衣架上拿下來。她仔細地梳理頭發,讓它們在額頭中間分開,然后用一只紅色發夾把一側的頭發固定好。她舉著唇膏,用它的頂端描摹自己的唇線。
“你真漂亮,”吃早飯時,詹姆斯說,“像蘇珊·戴伊。”莉迪亞笑了笑,什么也沒說。瑪麗琳說:“莉迪亞,放學后回家不要太晚,內斯會回來吃晚飯。”這時她也沒說話。詹姆斯戳戳她的酒窩——又開始逗她了——說:“現在,所有的男生都會圍著你轉。”她依然沒說話。桌子對面的漢娜研究著姐姐的連衣裙、涂了唇膏的微笑,不由得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脖子上的傷痕,感覺它像繞在脖子上的蜘蛛網。“不要。”漢娜想說,但她并不清楚“不要干什么”。她只知道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但她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不能阻止它的發生。莉迪亞走了之后,她握著勺子,把碗里濕透了的麥片搗成爛泥。
漢娜是對的。那天下午,在莉迪亞的建議下,杰克開車來到俯瞰全鎮的制高點——波恩特,他們把車停在樹蔭里。在星期五的晚上,常會有五六輛車聚在這里,車窗慢慢被霧氣籠罩,直到被一輛警車驅散開去。然而現在——在星期一的晴朗白天——周圍并沒有其他人。
“內斯什么時候回來?”
“今晚,我想。”其實莉迪亞知道,內斯的飛機下午五點十九分會在克利夫蘭的霍普金斯機場降落。他和他們的父親將在六點半回家。她透過窗戶望著鎮中心第一聯邦銀行的鐘樓:四點零五分。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書友正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