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下午就要見著婷婷了！這是今天上午表哥給他打電話得到的訊息。這個訊息，對張?jiān)漆秮碚f，既是喜悅又是擔(dān)憂。離開尹婷婷，她的好，經(jīng)過歲月篩子的過濾，留下了透明的結(jié)晶體；這些晶體，諸如忠貞、寬容、溫柔，一粒一粒地裸露在沙灘上，每一陣記憶的風(fēng)過，都閃著純潔的光芒。而他，卻只曉得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她的感情：打劫她瀕死父親的財(cái)物、為情欲讓她墮胎、求心安不辭而別、有女不教，現(xiàn)如今身患難纏的病還將成為她的負(fù)累……想到這兒，張?jiān)漆队行﹦訐u：該不該回家呢？不回家吧，女兒五歲了，卻因自己的懦弱還未得到一點(diǎn)父愛，也說不過去。想著想著，頭腦就有些恍惚而不能抑制。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我該不該回去？”下午，張?jiān)漆秮淼缴虾Ｊ芯裥l(wèi)生研究所，向醫(yī)生傾述事情的原委，乞求醫(yī)生幫他拿主意。

“該回去！”接診的是位年逾花甲的女醫(yī)生，她略微沉思，握住張?jiān)漆兜氖郑犕晁男踹逗笳f，“為了忠貞的女人，為了可愛的孩子，該回去！孩子，你在傷害她父親時(shí)不知道那就是你岳父，不知者無罪唻。過后，你知錯就改，并用行動彌補(bǔ)你的罪過。孩子，你夠善良了，做得夠好了，不需要再承擔(dān)過多的愧疚嘞！至于你的初戀，造成這個結(jié)果的不是你，是農(nóng)村封建殘余思想。為此，你付出了生病、有家不能回的代價(jià)，這筆情債，你已經(jīng)還了。放下吧，孩子，和深愛的女人、孩子一起生活吧。你該給她一個交代了！”

張?jiān)漆稘M懷期冀，走出醫(yī)院，走進(jìn)陽光里。

入夜，月光涌動，傳來如歌如詩的鳥啼，與暖暖秋風(fēng)、斜入窗框樟葉一起，撩動著微微飄動的窗簾。“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尹婷婷半臥在招待所床上，對景輕吟《春江花月夜》；忽地記憶斷片，腦里續(xù)上的詩詞是毛熙震的《菩薩蠻》——“梨花滿院飄香雪，高樓夜靜風(fēng)箏咽。斜月照簾帷，憶君和夢稀。/小窗燈影背，燕語驚愁態(tài)。屏掩斷香飛，行云山外歸。”

“夢稀”？我這個思婦夜夜夢見他，他好在哪？五年了，在見他的前夜，這個問題如劉歡歌里蕩氣回腸的靈魂追問，“timeandtimeagain/youaskme/問我到底愛不愛你”，又涌上心頭。他沒有白師大師兄師弟那樣儒雅，有時(shí)還很粗魯；他傷害過她一家，讓她瀕臨失學(xué)；她不是他的唯一，他愛她的同時(shí)還想著初戀；他讓她未婚生女，獨(dú)撐公司，卻拋家出走，尋找初戀；現(xiàn)在他還患上難纏的疾病……在見他的前夜，她居然有少女般的怦然心動，這是為什么？或許他身上那股與改革開放相契合的闖勁吸引著她，為謀取更大發(fā)展，他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的勇氣；或許他對初戀一諾千金的執(zhí)著吸引著他，為尋初戀，他敢謀財(cái)違法，他敢借百萬巨債孤注一擲，他敢舍千萬家產(chǎn)從零開始；或許他特有的厚道吸引著她，他雖害人但有愧疚、悔過之心，敢為自己的錯誤買單。

尹婷婷略有倦意，便平臥床上，思緒踏月而來。這似乎不是離不開張?jiān)漆兜娜坷碛伞面煤么跏前讕煷髢?yōu)秀畢業(yè)生，哪怕去中學(xué)教書，也一定能贏得別人的尊重。是不是尚教授那句宿命的話呢？是不是有了張晶晶呢？或許是吧，晶晶呱呱墜地之時(shí)，醫(yī)生拿掉了尹婷婷”生命之源“上的肌瘤，這意味著她的“生命之源”廢了，晶晶便成了她唯一的孩子。這不也是一種宿命么？父母想盡辦法能得到的全給孩子，這是中國父母的通病。尹婷婷也不例外，她想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她無數(shù)次幻想著這樣一個“完美家庭”鏡頭：迎著滿天晚霞，張晶晶在白師大的校園小徑上跑著，她與張?jiān)漆妒滞熘指诰ЬШ竺嫔⒉剑紶柵c熟悉的師長、校友含笑點(diǎn)頭致意。

這似乎也不是離不開云岫的全部理由——她好歹是在當(dāng)代校園哺育下成長的獨(dú)立女性，與相知相愛的人廝守一生類似的格言、詩詞、歌詞，她和杜鵑可是收集了一籮筐，謄寫在加鎖的筆記本上。這時(shí)，老子、孔子、李白、杜甫、蘇東坡、羅貫中、曹雪芹、王陽明、魯迅、巴金等古今文化大家，攜帶著作品映像，蒙太奇般，或漫步、或馳騁在尹婷婷古典神經(jīng)巷道上。喔，原來有形的書籍曲藝、無形的家風(fēng)家教，將儒家文化基因鐫刻在龍的傳人的脈管壁上。“云岫雖然在病中，但骨子里忠誠、仁義決定了他的所作所為；我能原諒他，五年不離不棄，不單他是我的初戀，又何嘗不是忠誠、仁義鑄就了我為人做事的信仰底座呢？”想到這里，尹婷婷心澈如鏡，如同大徹大悟的僧人。

心靜入睡。夢里張?jiān)漆蹲邅恚瑢⑺卫伪ё。陔婇W雷鳴的原野上輕輕地吻她、咬她。

“狼么？”尹婷婷嗔怪道。

“五年了，不允許狼一回么？”張?jiān)漆洞鸬馈?

尹婷婷不在說話，任由狂風(fēng)暴雨雨打芭蕉般淋濕那片土地。“啊！”張?jiān)漆锻蝗粡堊煲ё∷鳖i，疼得尹婷婷蹬腳醒來。“想瘋了！”尹婷婷覺是春夢，不禁啞然失笑。一摸腿間，一片黏乎乎的濕潤。尹婷婷只得起身洗浴。在浴燈下，尹婷婷回想春夢情節(jié)，她用纖纖十指撫摸自己寸寸肌膚。尹婷婷因堅(jiān)持鍛煉，身材依然凹凸嬌小，肌膚依然光滑緊致，腹部沒有一點(diǎn)贅肉。走在街上，一定看不出是五六歲孩子的媽媽。

明天見面會同夢里一般么？

在嘩嘩的水流聲中，一個聲音訓(xùn)斥著：喂，尹婷婷，你俗不俗？好賴是知識女性，費(fèi)盡周折見面為的是挽救愛情，共育孩子，共創(chuàng)未竟事業(yè)，不是為了見面積蓄已久的原始沖動。另一個聲音駁斥道：男歡女愛是神圣的語言，坦承的裸露、熾熱的貼近，不單是生理的催動，更是心靈的融合。或許它就如同艾灸刺破五年的隔膜，或許如同皚皚白雪掩蓋塵俗往事的污垢。一個聲音軟下來：好吧，尹婷婷，現(xiàn)在事，現(xiàn)在心，隨緣隨性隨心即好。

重臥床上，尹婷婷將為云岫準(zhǔn)備的新衣服放在枕邊。半醒半睡間，新衣服散發(fā)的味道似乎與云岫曾經(jīng)的體味摻雜在一起，如同面佛靜坐點(diǎn)燃的檀香撫她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