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軒其實(shí)是有些怕蛇的。這不是什么大事，有道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有了被蛇一口咬在手腕上半死不活的經(jīng)歷，不怕蛇才有鬼。但蛇是蛇，伊墨是伊墨，盡管伊墨是蛇妖，沈清軒卻不怕他。畢竟人形的伊墨和那種渾身長滿細(xì)小鱗甲的冰冷長蟲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一直以來，他知道伊墨是蛇妖，也僅限于概念上的“知道”而已。直到那天晚上，溫泉里的伊墨現(xiàn)了原形，沈清軒雖是醉著，卻也唬著了，又不敢撒手，一方面怕伊墨難過，一方面也怕自己溺在水里，索性摟著那堅(jiān)硬鱗甲的身子，在隱藏極好的毛骨悚然里裝困。居然也被他對付過去了。

于是這天早上，在夢魘里滿身大汗的沈清軒睜開眼看到身上境況時(shí)，立刻張大口，幾乎是“啊”的尖叫起來——幾乎，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叫了。他沒叫出來，也是因?yàn)樾愿袷谷唬亲永锏膲阂蛛[忍讓他在音節(jié)幾乎發(fā)出的第一時(shí)間，狠狠的閉上了嘴。當(dāng)然，他也想起來，此時(shí)纏著他的腿、鎖著他的腰、繞著他胸膛、腦袋搭在他鎖骨上正閉著眼偶爾吐出蛇信的家伙，是伊墨。他以一種麻繩捆綁的姿態(tài)，把他狠狠纏著讓他噩夢連連，而后自己睡得很香甜……沈清軒非常生氣。

氣到有一種要把身上這家伙扯下來剝皮剔骨扔進(jìn)湯鍋的沖動(dòng)！——晚上被折騰到半夜，好不容易能睡了卻又因?yàn)檫@個(gè)詭異的姿勢，讓他做盡噩夢，醒來還險(xiǎn)些被活活嚇?biāo)溃蚯遘庁M能不生氣，他相當(dāng)生氣。

氣的他揚(yáng)起手來，劈頭蓋腦的抽過去——手掌就要落下時(shí)，卻忽而變緩，緩緩撫摸上那截蛇身，宛如樹葉落在大地上的溫柔動(dòng)靜。沈清軒到底不舍得打他。可不打又不解氣，沈清軒等了會，伸出了食指，戳了戳，又狠狠戳了戳，繼續(xù)戳了戳……戳的蛇頭在他胸前一晃一晃，戳的美夢正酣的伊墨醒過來。

圓溜溜的人眼對上圓溜溜的蛇眼，一人一蛇對視半晌，沈清軒訕訕收回手，“我快喘不過氣了。

那蛇沒張口，沈清軒卻分明聽見伊墨的聲音，道：“喘不過氣？一會別求我。”

沈清軒還沒理解過來，身上繩索般捆縛著他的蛇身松開了，伊墨頗為悠然的爬過他胸口，一直爬到一旁的枕被上，恢復(fù)了人形，繼續(xù)睡。

于是，沈清軒在他松綁的一瞬間，感到了雙腿傳來的劇烈疼痛，痛的他立時(shí)面色慘白，比先前被驚嚇時(shí)更甚，豆大的冷汗也自額頭冒出，一粒粒滾下。

疼的這么劇烈的卻是那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知覺的小腿。

伊墨閉著眼看也不看，甚是悠閑的講解：“你那腿壞死了這些年，想要立刻完好如初是不可能的。”

沈清軒掙扎著道：“那剛剛怎么不痛？”

“我不想讓你痛，你自然不痛。”伊墨淡淡答。

沈清軒一口氣郁結(jié)在胸口，真要被他氣死，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不過戳了他幾下，這般記仇！他那表情明明白白，伊墨睜眼見到，真的不悅了，“在你眼里，我就是這樣？”

沈清軒一聽就知道自己誤解了，但誰讓他說的那么“欠抽”，加上疼痛難忍，一把抓了伊墨的胳膊，張口就咬上去，腿有多痛，他就咬的有多狠。伊墨抽回手，看著臂上牙印，認(rèn)真道：“我血里有毒。”

沈清軒：“……”等了一會，實(shí)在痛得受不了，縮進(jìn)他懷里道：“這么痛，還不如毒死我。”

伊墨拍了拍懷里的人，淡定無比的說：“很遺憾不能讓你如愿，你的身體對我的毒液已經(jīng)沒有反應(yīng)了。”

沈清軒：“……”他們兩個(gè)到底誰變成怪物了？！

正午天氣炎熱，沈老爺冒著酷暑天氣，在院中行走，庭院回廊、涼亭荷塘一一走過，早些年在外奔波，風(fēng)寒侵骨，每到寒冷節(jié)氣，膝蓋肩頭都會酸痛難忍，這樣的艷陽天，卻能讓他骨頭舒服些。他一直走到沈清軒的南院，本該有仆從迎上來，卻一個(gè)也沒有見到。沈老爺覺得有些奇怪，在院門處頓了頓，繞道院墻外，隔著竹林搖影，聽到院中傳來喁喁低語。

“不要你扶，你就會折騰人。”是兒子的聲音。

“……”

“我就不信你不能直接讓我健步如飛。”

沈老爺又湊近了些，這才聽見伊墨的聲音：“你廢了這么些年，早已筋脈不通，不吃這番苦，就算現(xiàn)在能走了，也只能持續(xù)個(gè)兩三年，之后腿上仍會得病。”

心中隱約猜到什么，沈老爺?shù)攘藭@至假山后，墊著腳尖去看，只見那本該癱坐在椅上的兒子，此時(shí)扶著伊墨站著，雖是站的不穩(wěn)，卻也是站著的，兩人都背對著他，而沈清軒跨開了一小步，重心不穩(wěn)，險(xiǎn)些跌倒，被伊墨攔腰抱住，重新站了起來。

伊墨說：“你的腳是擺設(shè)么？”

沈清軒抹了把額上的汗，“我不太會使喚它了。”

“把鞋襪脫了。”

“嗯？”

“脫。”

“我站著怎么脫？”@

“……”伊墨將人扶著坐下，才嘆了一句：“小寶都會走了吧。”

“……”沈清軒很不忿，“不要拿我和五個(gè)月的小娃比！”

伊墨撇他一眼：“你還不如他。”

沈清軒無話可說。

沈老爺本來應(yīng)該走掉或上前去的，可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卻站在原地，只靜靜看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

光腳踩在地上，沈清軒穩(wěn)了穩(wěn)身子，又小心翼翼的邁了一步，這回算是把腳找回了一半，雖晃了晃，卻沒摔。伊墨扶著他，又走了幾步，穩(wěn)當(dāng)許多，沈清軒露出笑容，“我會走了。”

伊墨評價(jià)：“從一個(gè)即將三十的人嘴里聽到這話，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沈清軒卻不惱，只瞪他一眼，而后又露出大大的笑容，一把抱住他，“有什么可奇怪的，你這妖怪虧得活了千年，見識這么少。”

伊墨說：“腿還疼？”沈清軒說還有些。伊墨直接把懷里人推開，“那就自己走。”

沈清軒趔趄了幾步，居然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哼哼：“自己走就自己走。”光著腳繞著大樹走圈圈。

伊墨問：“你扶著樹和扶著我有區(qū)別么？”

沈清軒說，“有啊。我扶著它不想抱它，我扶著你卻想抱你啊。”

伊墨一揮手，那棵百年老樹倏忽不見了，沈清軒和他打著語言官司，正洋洋得意，沒料到他會釜底抽薪，當(dāng)場失衡倒地。形象極其狼狽。

躲在假山后的沈父默默扶額，這真是他兒子？這真是那個(gè)寡言少語溫謙有禮的沈家大公子？活脫脫一個(gè)無賴！

沈清軒自地上爬起，恨恨的拍拍灰塵，低著頭在那失去樹冠遮陰的空地上繼續(xù)走。走了一圈又一圈，走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后來幾乎是跑了，跑的塵土滿臉，汗流浹背。伊墨叫停。

沈清軒聞聲停下，笑嘻嘻的看著他。而后眼角突地落下淚來。

天空碧藍(lán)如洗，汗珠被艷陽折射出繽紛色彩，他站在伊墨面前，無聲無息，淚流滿面。

伊墨站了片刻，而后伸出手，寬袍大袖，將他擁進(jìn)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