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明泡在熱水中，額頭卻是冰涼。江少辭感受到她的體溫，心頓時沉入冰窟。

之前他就不該同意。他早該想到的，能被陳老怪稱為“要受點罪”的藥，實際痛感得大到什么程度？江少辭都不顧身上的衣服，俯身從浴桶里抱她起來。

他的手臂一入水，皮膚就感受到些許酥麻。他用魔氣反復(fù)淬煉過身體，皮膚經(jīng)過強化，連刀砍上來都沒有感覺，此刻進入藥浴卻能感受到細小的刺痛。這些痛落在牧云歸身上，該有多強烈？

江少辭寒著臉，在水下找到牧云歸的雙腿，手臂微微用力就將她抱起來。牧云歸陡然接觸到空氣，身體瑟縮了一下，眉頭皺得更緊了。

浴桶里的水被陳老怪的藥搞得黑乎乎的，江少辭原本看不清水下情形，一心只想救牧云歸出來。如今脫離藥汁，他才發(fā)現(xiàn)牧云歸身上僅著一層里衣，純白布料浸水后變成半透明，牢牢貼在她身上，和沒穿沒什么區(qū)別。

牧云歸脖頸無力地靠在他身上，長發(fā)被湯藥打濕，凌亂地帖在身側(cè)。她閉著眼，臉色蒼白，睫毛纖長，往?，摑櫟拇揭呀?jīng)失去血色，看起來毫無反抗之力。

濕衣服遇到空氣后很快變冷，江少辭的手指扣在牧云歸腰后和腿彎，水透過布料，滴滴答答繞過江少辭手腕，將他的衣袖打濕。水氣變冷后，皮膚上的溫度就明顯起來，江少辭仿佛摟著一汪水，又仿佛捧著一塊玉，掌心觸感柔軟的不像話，江少辭甚至都不敢用力。

江少辭恍神片刻，很快穩(wěn)住心神，抱著牧云歸走向床榻。他把牧云歸放好，立刻拉上錦被，總算看不見那些近乎無遮擋的皮膚了。江少辭似乎松了口氣又似乎遺憾，他看到被牧云歸凌亂壓在身后的濕發(fā)，怔了下，心里閃過幾絲猶豫。

江少辭從來沒想到他竟然是這么瞻前顧后的人。修士雖然身體比凡人強，但一星修士并沒有實質(zhì)性和凡人拉開差距，牧云歸在昏迷時穿著濕衣服睡覺，極有可能染病。江少辭最終拿定主意，握住牧云歸的手腕，用法力凝成薄薄一層，替她烘干衣服。

江少辭好歹是修到仙界巔峰的人，就算如今修為全失重新修煉，對力量的細微把控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烘衣服這種事對江少辭來說本該駕輕就熟，但是這次，他進行得卻非常艱難，手心都滲出汗來。

修士隨著修為提高，五感會逐漸敏銳，但并不完全依賴于五感。當(dāng)外放法力時，法力同樣可以傳遞感覺。

牧云歸的衣服被水打濕，牢牢貼在身上。江少辭修煉用的是魔氣，如果進入牧云歸體內(nèi)會損害她的修行，所以江少辭必須十足小心，用法力貼著牧云歸的皮膚，在不接觸到她的前提下將衣服烘干。

聽起來很難操作，但真正難的其實是另一項。因為這樣一來，他無異于將牧云歸全身輪廓都勾勒了一遍，他剛才拉被子就是為了阻斷視線，沒想到看不見反而更浮想聯(lián)翩。

等最后一小塊水跡烘干后，江少辭著實長松一口氣。至于貼身小衣，他實在不好意思下手，只能強行忽略。江少辭又將牧云歸的頭發(fā)烘干，他做完這一系列后，牧云歸眉尖微微放松，露出要醒來的征兆。

江少辭俯身，輕聲喚：“牧云歸？”

牧云歸眼睫毛動了動，終于有反應(yīng)了。她費力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的人，似乎反應(yīng)不過來：“你怎么在這里？”

牧云歸都來不及察覺自己身上的變化，忽然臉色煞白，嘴唇上血色褪盡。江少辭嚇了一跳，慌忙扶住牧云歸：“怎么了？”

牧云歸手指緊緊攥著江少辭胳膊，都疼得說不出話來。她手指纖細冰冷，抓在他身上不斷打顫，看著就疼。

江少辭意識到這種藥勁是間斷性爆發(fā)，想必剛才就是痛感猛地增強，牧云歸沒抵御住，直接疼暈了過去?，F(xiàn)在，時間又到了。

江少辭緊緊握住牧云歸的手，他本能想輸入靈氣幫她鎮(zhèn)痛，但是他伸出手，猛地意識到他體內(nèi)全是魔氣。

魔氣會吞噬靈氣，江少辭的身體被特殊改造過，可以抵御魔氣的撕扯，但牧云歸不行。如果他把魔氣輸入牧云歸體內(nèi)，反而是害她。

江少辭只能硬生生忍住。他無比希望他和牧云歸能互換，可惜上天并沒有理會他的心聲，他只能看著牧云歸疼得滿頭冷汗，身上的衣服又濕了一層。而他一丁點忙都幫不上。

等這陣疼終于過去，牧云歸也累得精疲力竭。她靠在江少辭身上，渾身冷汗涔涔，費力地說：“我沒事，睡一會就好了。你去忙其他事情吧?！?

江少辭一動不動，低聲道：“我在這里陪你。”

江少辭聲音低沉，但里面意味堅決，擲地有聲。牧云歸本來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聽到他這樣說卻覺得心安。她閉著眼睛，聲音氣若游絲：“你不要擔(dān)心，其實沒有多疼……”

她都沒說完，就已經(jīng)累極睡去。痛苦耗光了牧云歸絕大多數(shù)能量，她皮膚冷冰冰的，仿佛一尊冰雕。江少辭抱著這樣冰冷的她，心里忽然咯噔一聲，無端害怕。

江少辭輕聲喚牧云歸，她都毫無反應(yīng)。江少辭不能給牧云歸輸送法力，只能將掌心變熱，用力抱著她，試圖給她傳遞生氣。

長福早就將罩在眼睛上的黑布拿下來了，它靜靜看了一會，說：“按照發(fā)熱規(guī)律，你去廚房燒一個熱水袋、手爐或湯婆子，比你用法力替她取暖更有效?！?

江少辭沒有抬頭，只是冷冷道：“出去?！?

他聲音陰冷冰寒，帶著森森的殺氣。長福就知道會是如此，它轉(zhuǎn)了個方向，越過門檻，朝外面滾去。

屋門關(guān)上，室內(nèi)光線昏暗下來，原來外面已經(jīng)天黑了。暮靄沉沉壓下來，屋里朦朧曖昧，安靜的能聽到塵埃飛舞。牧云歸呼吸逐漸平穩(wěn)，體溫也短暫回升，江少辭終于敢確定，她還活著，死亡并沒有從他身邊奪走他。

江少辭輕輕將牧云歸放在自己腿上，替她烘干被冷汗打濕的頭發(fā)，長久盯著牧云歸蒼白的臉。

最強烈的一波疼痛雖然褪去了，但并沒有完全停止，她夢中都顰著眉。江少辭不知道這樣的痛苦要經(jīng)歷多少次，每次持續(xù)多長時間，他只能坐在黑暗里，被動等著對方降臨。

江少辭有印象以來，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他無論做什么都順利，看書，習(xí)武，練劍，人際，只要他想，就沒什么得不到。

就算一萬年前天地突變，他所有的力量和光環(huán)都被剝奪，可是他依然咬緊牙關(guān)，不肯示弱分毫。他心中有恨，有怨，獨獨沒有懷疑。

即便他一無所有，打落塵埃，但他依然相信，只要他活著，就能報復(fù)回來。

可是此刻江少辭驟然意識到自己的局限，無論他得到多少力量，積累多大名氣，在生死面前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牧云歸被痛苦折磨，而他連替她分擔(dān)都做不到。

江少辭想起霍禮之前的話，當(dāng)一個男人有了牽掛，他就有了弱點。他剛聽到時不屑一顧，心中甚至涌上股被冒犯的怒氣。

可能他潛意識知道那是真的，但他不愿意承認，所以才會生氣。然而現(xiàn)在，他自己清晰地意識到，他有弱點了。

只是一次藥浴，就足以讓他方寸大亂。若將來牧云歸被人挾持、威脅，江少辭怎么可能做出理智的決定？

江少辭伸手，試著打出一個化雨訣，放在窗戶邊的靈植瞬間枯萎了。江少辭輕輕嘆氣，真是一個毫不意外的結(jié)果。

這段時間雖然發(fā)生過不少沖突，但他一直沒有和人動法術(shù)，非要動手也只用劍法。一來他修為還低，拼法力只會吃虧；二來，他一旦動手就會暴露。

暴露他并不是一個真正的修士，他不配被稱為仙。他的力量來源是魔氣，他和魔獸其實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它們是獸形，而江少辭外表看起來是個人罷了。

曾經(jīng)江少辭覺得無所謂，只要能強大，用什么修煉不行？但現(xiàn)在江少辭意識到不可以，他不想在牧云歸遇到危險的時候，他連幫她輸法力都做不到。

這種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他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

藥浴的疼痛只有三波，或許不應(yīng)該說只，應(yīng)該說幸好。牧云歸自己熬過去一波，在浴桶中暈倒是第二波，又在江少辭眼皮底下經(jīng)歷了第三波。后來痛苦慢慢消散，牧云歸終于能安穩(wěn)入睡。第二天醒來時，牧云歸覺得身輕如燕，一直縈繞在她體內(nèi)的無力感消散了大半，甚至連引氣入體的速度都變快了。

引氣速度越快，修為增長就越快?？磥黻惱瞎终f的沒錯，這副藥雖然為了解毒配置，但對修為也有好處，她昨日的罪沒有白受。

藥浴下一次在七天后，這幾天她可以短暫地休息。牧云歸得知自己修煉變快了，簡直神清氣爽，她興沖沖跑去和江少辭分享，但江少辭聽后，只是淡淡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