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演說，默哀，人們在新建成的瓦倫坦國家公墓待了足足一日。

直至夕陽西下，涼風吹來，這才漸漸地散去。

按照常理來說，本應該有一個盛大的宴會，以使悲傷的人們能夠聚在一起，相互扶持，一起懷念犧牲者與勇敢者們的。

——當然，這宴會的參與者僅僅限定于有地位、有力量、有權勢或者有財富的大人物們，不過也會宴請一些出身貧寒但英勇奮戰(zhàn)的軍人和平民們，衣裝華麗的老爺們會含笑望著手足無措、顯得寒酸的他們舉杯致意，并將心中的鄙夷和俯視完美地掩藏，將他們當成英雄來夸贊和對待，做做樣子嘛。

也是基于這種原因，康德否決了宴會的提議。

理由也很充分——戰(zhàn)爭尚未結束，無數(shù)犧牲死難，瓦倫坦的物資供應依然不夠充足，今日又是紀念英雄的時節(jié)，按照震旦的傳統(tǒng)，不應該張揚奢侈地舉辦宴會，所以請大家多多見諒。

渴望與康德進一步拉近關系的人們自然覺得很可惜，但表面上還是得夸贊康德殿下的仁慈與悲憫，事實上誰他媽關心震旦的傳統(tǒng)到底是什么，關鍵在于這是康德說的，那就一定是好的，一定是對的。

看他們的樣子，哪怕康德說震旦的傳統(tǒng)是下葬之后大家一起在墳頭蹦個迪，估計這些老爺們也會毫不猶豫地開始扭屁股。

“真累……甚至比打仗還累。”

晚霞映滿天空，一行人已經(jīng)回到瓦倫坦，國家公墓那邊自然有市政廳的官員負責打理收尾，康德當然樂得躲懶偷閑，誰也不會說什么。

大戰(zhàn)結束后，康德幾乎已經(jīng)成為了瓦倫坦實際上的最高統(tǒng)治者，但他依然住在維達爾商會的駐地，這顯得曖昧而微妙，無形中暗示了一波，以至于維達爾家族的評價憑空漲了一截，怪不得蕾奧娜的大哥屁顛屁顛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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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去之后，有管事和仆役上前迎接，康德問道：“蕾奧娜還沒回來嗎？”

先前離開的時候，康德在一眾上層人士與千金小姐們又羨又妒的目光中招呼蕾奧娜一起走，誰知道被拒絕了，因為她跟自家大哥有話說。

當時銀發(fā)少女的表情很是古怪，隨便說了兩句，便在眾目睽睽下幾乎是強行拉著自己的小白臉大哥往另一個方向走，害得那位大兄弟只能向康德歉意地笑，笑容也有些復雜，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

——搞什么啊，到現(xiàn)在也不介紹你哥哥給我認識認識，弄得好像我會對他做些什么事情似的，真奇怪。

對方聞言，恭敬地俯身：“殿下，大小姐尚未歸來。”

康德挑眉：“咦？”

他帶著傭兵團那二三百騎兵回來，當然不快，而且沿路也有不少人追上來與他說幾句話，有時候還有民眾們的呼喊與贊美之類的，更是要經(jīng)常停下講兩句，如此拖延浪費時間，竟然還是比蕾奧娜更早回來。

就算跟自己的哥哥有話要說，回來說也一樣啊。

這個念頭剛剛轉了一下，康德就感覺有人在戳自己的后背。

他回頭，瞧見洪三以眼神示意。

轉回頭一看，那位管事……好像有點惶恐。

康德只是“咦”了一聲，就讓他感到恐懼與害怕。

這個人彎腰的幅度如此之大，甚至與大腿呈九十度垂直，簡直已經(jīng)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他們先前雖然也很有禮貌、很尊敬自己，可卻不像現(xiàn)在這樣，一場大戰(zhàn)過后，人還是原來的人，只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康德嘆了口氣：“你們不必如此的，我先前也沒喜怒無常，也沒有把你們當螻蟻，現(xiàn)在的我與原先的我沒有任何不同，又會把你們怎么樣呢？如果說有什么變化的話，那也是得到了成長，認識到了憐憫與公義，豈會隨意向你們發(fā)怒，幾日之內，人怎么可能變得這么快，我沒有變，你們反倒變了。”

他這話一出，這些管事與仆役非但沒有感激涕零，反而面色大變，甚至開始發(fā)抖，康德能看到對方的腿在打顫。

“大……大人……抱歉……我……我……”

這個管事并非是蕾奧娜身邊的老管家，但也算是維達爾家族的中層員工了，辦事利索妥帖，待人接物十分大方，言行舉止令人如沐春風，既自信又有涵養(yǎng)，顯然經(jīng)過了長久的學習與歷練，所以被蕾奧娜所看重……但現(xiàn)在，對方說話結結巴巴，語氣充滿了惶恐和不安。

康德緩緩吐出一口氣，默然翻了個白眼。

若不是對方深深躬身、以至于看不到康德的臉，否則見到這白眼，怕是要當成嚇死吧……

洪三見狀，出言說道：“不必害怕，不必拘謹，殿下并沒有指責你們的意思，更不會發(fā)怒，他的怒火只會對準惡與不正義，而不是認真工作的你們，你們的每一件任務都做得非常妥當、無可指摘……”

如此安慰了一番，才讓對方感激涕零地退下。

等他們走遠之后，康德才嘆了口氣：“怎么感覺我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錯的。”

“錯不在您，而是他們，他們現(xiàn)在還不明白。”

洪三微微一笑：“殿下，以前的洪三是跪著的，可這些人，又何曾真正站起來過，現(xiàn)在的他們并不知曉高處的風景，所以有時，我們得俯下身來與他們說話，然后教導和鼓勵，直到他們也站起來。”

“長路漫漫，何其遙遠，何其艱難。”康德說道，“今天所見所聞，所想所說，都是發(fā)自真心，看著那成千上萬的蒙昧者，才知此路艱辛，而這只是一城一地的平民與貴族，何況是整個國家，還有整個世界。”

洪三笑道：“可您依然做出了如此演說，驚艷絕倫，蕩氣回腸。”

康德聳了聳肩：“只是一場演說而已……今天在場的絕大多數(shù)人，晚上回去睡上一覺，明天就會把我說的話忘得七七八八，畢竟演說激昂熱血，但也不過持續(xù)片刻時光，而人生日常枯燥乏味，一天連著一天，無比漫長。”

洪三搖頭道：“不，殿下不必如此悲觀，今天的演說，只不過是植入一顆種子，絕大多數(shù)人當然不會因為今天的一次演說便從此成為自強不息、勇敢自信的人，正如一顆種子埋進沙中不會自行萌發(fā)生長，但我們可以不斷地澆水施肥，精心呵護，哪怕是一顆微不足道的種子，也早晚有成材的一天。”

康德神色微動：“具體呢？”

“無非是督促，鞭策，獎勵，宣傳，造勢，營造氣氛。”

洪三從容道：“這天底下絕大多數(shù)難以解決的問題，歸根結底是錢不夠的原因，而我們只經(jīng)營瓦倫坦一地，卻有全省貴族富商的投獻，歌德官方的支援，甚至來自境外勢力的支持，乃至于暮月王朝的贖金……綽綽有余。”

他扳著指頭道：“戰(zhàn)事結束，但后續(xù)工作有很多很多，城市破壞，農田毀損，戰(zhàn)場遺骸……處處都要用人。”

“我們利用您的威名與聲望，吸納流民，招募他們做工，甚至選拔精壯勇敢之士加入軍隊，給予更多的酬勞，給予關心，給予重視，讓他們感激，讓他們自豪，讓他們感到幸福，讓他們成為一個集體，同吃同住，一起娛樂。”

“時時向他們宣講自信自強之理，讓他們聽誦殿下的演說，教導他們?yōu)槿说牡览怼绱朔N種，要點無非三個。”

“第一，形成歸屬感，第二，塑造整體的正向氛圍，第三，建立榮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