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甘心有什么用呢?
人死了,他殺死的。
他好像四肢都泡在水里,沉沉浮浮,寒氣侵蝕他的意志,恍惚中,他想,原來這就是掉進深潭的感覺。
他曾把能拉他一把的人推進碧水湖,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泡”在這種冰冷之中。
而她死了,她不會回來了。
朱琰深深蹙起眉頭,翻了個身,他抱住謝以云的被子,她走得太久了,被子上早就沒有她的溫度。
可朱琰還是靠此得到藉慰。
誰也料想不到,在盛夏之中,滿朝文武皆敬之懼之的楚王,會蜷縮在一方小小的床上,抱著一頂不新不舊的被子取暖。
這個姿勢,與當時謝以云睡在他床邊踏腳上如出一轍。
一整夜,床上蜷縮的身影一動不動,小小的一方地安靜得好像沒有活人。
從這過后,這間小小的耳房被徹底封鎖起來,成為整座宮宇的禁地,而朱琰因總聞到燒焦味,得了莫名其妙的咳癥。
這咳癥直到他肅清朱珉的舊部,登基為帝,推行新政,一直如影相隨,甚至愈演愈烈。
可太醫院卻怎么可找不著緣故,無法根治。
又是一年春耕之時,宮里舉行春耕禮,皇帝朱琰帶頭,百官擼起袖子褲管,拿著鋤頭跟著犁地。
這等農活當然是不需要朱琰親力親為,他只是做做樣子,就算他穿著短褐,因身量高,胸膛寬,也氣度非凡,一雙微挑的眼睛不怒自威,俊美容顏卻無人敢直視,可惜的是,那雙眼睛內過沉了些。
他凈凈手,從高臺上款步走下。
春耕禮所辦之地在西宮門,朱琰望著西宮門外的風景,忽然有點好奇,不管臣下阻撓,就著這一身短褐,他“微服出巡”去了。
經好幾年的調養生息,大周不復先帝所在時的雜亂無章,百姓安居樂業,馬車經過一大片農田,因近日是春耕禮,許多農民在地下插秧,朱琰抬手讓侍衛停下馬車。
他靠在車窗邊上。
不遠處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到飯點,妻子來送飯,丈夫剛插完秧,手上還有點泥巴,他也不去洗,不知道和妻子說了什么,妻子羞赧地拍了他一下,接著看看四周沒人觀察到他們,妻子扭捏地舀起飯,丈夫當即張大嘴吃下去。
即使日子清貧,卻樂得自在。
丈夫剛把飯吞下去,就抬起手在妻子臉上摁了個泥巴印,妻子怒而追打之,田野里傳出一片歡笑聲。
朱琰看得出神,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眼底里有不掩飾的艷羨。
他問身旁的侍衛:“朕問你,為什么這女子愿意與男子相廝守?”
侍衛不明所以,斟酌片刻,只道:“回陛下,屬下認為,因為男子以真心真情待之,男子呵護著她,讓她找到依靠。”
朱琰奇怪地看了侍衛一眼:“呵護?依靠?這是什么,在哪里學的?”
侍衛是成過家的人,用最樸素的思維,說:“回陛下,呵護丈夫是喜歡一個女子,想對她好,舍不得讓她傷心難過,這樣,她也會將丈夫放在心上第一位,不管好賴的事第一個想到的是他,這約摸就是依靠。”
“也不需在哪里學,世間恩愛夫妻,多是如此……”
侍衛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驟然發現,這位有鐵血手腕的帝王,眼窩處倏地落下一滴水。
侍衛懷疑那是眼淚,但他根本不敢再抬頭看陛下的神色。
朱琰看了看天。
隱約中,腦海里還是同一個聲音在反問自己:他錯了嗎?
簡單的一個問句,這么多年來在他腦海里就沒有停過,一次次,一聲聲的,可是他自己找不到答案。
午夜夢回夢到那熟悉的身影時,他會追上她的步伐,他想問她,他做錯了么。然而夢里的人從來沒有等過他,她旋而轉身,衣袖翩翩,如蝴蝶一樣逃離他的夢境。
所以這個疑問,從來沒有得到解答。
朱琰還以為,自己永遠得不到答案,但無心之中,答案驟然闖入他的腦海中,霸道地盤桓其上。
他知道,他好像錯了。
與謝以云相處的朝夕歷歷在目,因從沒人教他要怎么對自己喜歡的人好,他磕磕絆絆,順著自己最壞的那一面,把她傷得傷痕累累。
每一道傷,就算結痂之后,也會留下瘢痕,無法隨著時間愈合,也永遠不會被彌補。
可笑他還天真地認為,只要對她好,就能把她牢牢拴在身邊。
看著田埂間那對恩愛夫妻,朱琰想,如果他從始至終,把她揣在手里懷里,壓制住自己暴虐喜怒無常的性子,仔細小心地呵護她,一切是不是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可惜這已經是她死的第五年,第一千九百一十個日月。
“咳、咳咳咳咳咳……”朱琰猛地咳嗽起來,侍衛連忙遞出一條帕子,還拿出太醫準備的清心丸,朱琰只拿著帕子捂著嘴巴,卻沒有接過清心丸。
他咳得很用力,好像連一顆心都要嘔出來,侍衛聽得心驚膽戰,抬頭時又看陛下眼眶一片猩紅。
良久,朱琰放下帕子,掩過帕子上的朱紅血液,侍衛明顯看到血痕,很是驚詫,朱琰冷冷地說:“管好你的嘴。”
侍衛忙不迭地行禮示忠。
朱琰靠在窗邊,平復咳嗽后,他渾身很累,慢慢閉上眼睛。
窗外白白的日光照在他臉上,幾年來在宮中深居簡出,忙于案牘,他膚色尤為白皙,叫人一錯眼,甚至會以為他快透明了。
在這樣一張蒼白的臉上,再多掉幾滴水,就像忽然墜落的星芒,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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