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駿打了個顫，分不清是因為寒冷還是恐懼，他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長治城，燈光之下，長治城的衙役熱情而友善，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和虛偽。

胡問靜真的就在長治城內(nèi)？

夏侯駿重重地吸氣，論謀算，他不如衛(wèi)瓘，他必須承認，衛(wèi)瓘認為胡問靜在長治城內(nèi)，胡問靜就一定在長治城呢。他冷冷地下令：“胡問靜就在長治城內(nèi)，我們走。”

一個將領(lǐng)茫然地看著夏侯駿，道：“不進城？可是……”他看著眾人，所有人都又冷又餓，能夠堅持到這裏已經(jīng)是走了大運了，若是再不進城所有人都會凍死在這荒郊野外。

夏侯駿已經(jīng)想通了，不進城而已，難道就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取暖和休息了？他冷笑道：“我們?nèi)ジ浇泥l(xiāng)村，這長治城周圍這么多鄉(xiāng)村，等胡問靜反應(yīng)過來我們躲在四周，她還需要一個個搜查，區(qū)區(qū)幾百騎而已，真以為就天下無敵了？曠野之中決戰(zhàn)我夏侯駿自然是不如騎兵，可是進了村子，又是我并州地界之內(nèi)，我夏侯駿還會怕了胡問靜？”夏侯駿冷笑著，衛(wèi)瓘一定也是去了周圍的鄉(xiāng)村，猜錯了胡問靜的動向不過是多走了幾裏路，猜對了就是保住了小命。

一群士卒無奈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亮著溫暖的燈光的長治城，終究沒有膽量去賭胡問靜在不在城內(nèi)。

“也就是多走幾裏路而已。”夏侯駿率先調(diào)整了方向，他渾身都冰涼無比，每一秒鐘都在流失體溫，誰知道下一秒會不會凍死在路上，但是既然比他老、比他地位高的衛(wèi)瓘都敢放棄眼前的溫暖陷阱走向冰冷的黑暗，他為什么就不敢。

……

長治城內(nèi)，距離城門幾十步的一個小客棧內(nèi)。

胡問靜換了一身干燥的衣衫，衣服不是怎么合身，有些大了，但是嶄新而且華麗。這是長治城內(nèi)的門閥奉獻出來的衣服，據(jù)說原本是那個門閥的主母準備在過年的時候穿的。

姚青鋒穿著一件小碎花的棉襖撐著傘進了房間，搖頭道：“還沒看到衛(wèi)瓘和夏侯駿。”

胡問靜遞給她一碗姜湯，姚青鋒幾口喝了下去，她已經(jīng)喝了好些姜湯了，但是經(jīng)歷了地獄般的冬日暴雨行軍，她看到滾燙的姜湯毫無抵抗力，有多少就喝多少。一股火熱的感覺從咽喉彌漫到了全身，姚青鋒舒暢的要嘆息了。

長治縣的縣令小心地給胡問靜又滿上了一碗姜湯，胡問靜喝了一口，又夾起了一塊肉，放在嘴裏慢慢地咀嚼著，她看了一眼身邊的十幾個騎兵士卒，道：“你們也下去休息吧，等衛(wèi)瓘和夏侯駿到了，本座會叫醒你們的。”

姚青鋒搖頭，也吃了幾口菜。數(shù)百騎兵此刻都在休息，好些人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若是沒有幾個人醒著，萬一這些長治縣的官吏起了殺心，分分鐘殺光了所有睡眠中的騎兵士卒。

胡問靜笑了：“這點完全不用擔心。”她看都不看在一邊伺候的長治縣官吏，道：“他們?nèi)羰怯幸唤z絲的理智就該知道怎

么選才是活路。”

一邊伺候的長治縣縣令諂媚地賠笑，道：“是，胡刺史乃大縉忠臣，我等是大縉的子民，自然是聽從胡刺史的命令。”頓了頓，又道：“胡刺史只管放心，已經(jīng)有馬夫去照料戰(zhàn)馬了。”

長治縣縣令絕對沒有絲毫暗算胡問靜和騎兵們的心思，在幾日前他親眼看到近十萬并州士卒經(jīng)過長治南下，他悄悄地向并州軍中相熟的人打聽了，聽說是去埋伏胡問靜的。那并州軍將領(lǐng)好心地提醒他：“多準備酒菜，十萬人伏擊胡問靜幾千人，胡問靜必死無疑，你好好的表現(xiàn)，夏侯將軍高興了當然會有你的好處。”長治縣縣令也是這么想，這十萬人伏擊幾千人那已經(jīng)不是牛刀殺雞了，是牛刀砍螞蟻了。他積極地準備酒肉，等待前方傳來大勝的消息，然后為夏侯駿擺慶功宴。

可是，長治縣縣令打死沒想到在暴雨中最先到達的竟然是胡問靜。

胡問靜越過了夏侯駿的十萬大軍，深入敵后，攻陷長治縣，截斷夏侯駿的十萬大軍的退路，這代表了什么？長治縣縣令是個徹底的文官，但是這點軍事常識還是有的，這叫做“全軍覆沒”。夏侯駿十萬大軍一定已經(jīng)被胡問靜擊潰了，胡問靜如今要關(guān)門打狗，趕盡殺絕，他一個小小的已經(jīng)被胡問靜攻陷了的長治縣的縣令除了老實投降之外還想做什么？他腦袋上又沒有長角，什么在湯水中倒入三斤砒霜，什么在魚肚子裏藏了鋒利的短劍，什么率領(lǐng)數(shù)百平民百姓拿著柴火棒打死了無敵的將領(lǐng)，這種事情他想都沒有想過，他就是一個運氣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壞的普通人，這種英俊小鮮肉才能做的超級英雄的事情換成他做一定是死路一條。

長治縣縣令沒有一絲一毫賭一把的意思，易地而處，他會信任一個剛被攻陷的城池的縣令嗎？絕不會，就是睡覺也要睜開一只眼睛盯著那個毫無忠心度的家伙。

長治縣縣令恭恭敬敬地給胡問靜和姚青鋒又滿上了滾燙的姜湯，胡問靜此刻腰間的長劍其實是他的，胡問靜原本的長劍劍尖斷了，劍身上如鋸齒一般，鮮紅的血液仿佛深入了劍身，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血腥氣。

據(jù)說，胡問靜的泡澡水比鮮血還要紅。

長治縣縣令老老實實地坐著，等待衛(wèi)瓘和夏侯駿進入陷阱，然后掉了腦袋。他也不擔心那些衙役和長治縣內(nèi)的門閥貴族會心懷不軌。胡問靜與夏侯駿的戰(zhàn)爭是權(quán)力的戰(zhàn)爭，與他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長治縣這個小地方只需要跟著大局就好，完全輪不到他們主宰天下的浮沈。

城門處，一群衙役盡心盡責地招呼著并州潰兵，哪怕身上被暴雨淋濕了也絕不抱怨。有衙役不忍心地看著渾身濕透又疲憊無比的潰兵們，好些潰兵直接就坐倒在了城門洞之內(nèi)，他長嘆道：“唉，可憐人，看他們根本就站不起來了。”轉(zhuǎn)頭第一萬次的看其余衙役，都睜大眼睛看清楚了，就這群站都站不起來的人再多也不是胡刺史的對手，千萬不要犯傻，老實做好陷阱中的棋子。

其余衙役驚愕地看著那個衙役，這還用你提醒？

胡問靜等人一個時辰之前就到了長治縣城，精氣神完全不是眼前的潰兵可以相比的。在冬天少淋一個時辰的暴雨，何止是少消耗了無數(shù)的體力，那簡直就是多了一條命啊。如今胡問靜等人已經(jīng)喝了熱姜湯，泡了熱水浴，吃了飯菜，換了干凈溫暖的衣服，好些士卒還美美的睡了一覺，這體力至少恢覆了六七成，怎么可能是一群精疲力竭，在死亡邊緣打轉(zhuǎn)的并州潰兵可以對抗的？

就這些潰兵的狀態(tài)根本不用胡問靜等百戰(zhàn)精兵，就是這些衙役們也有把握殺掉幾百幾千個，殺只雞都沒這么容易的。

一群衙役熱情地或舉著燈籠搖晃叫喊著：“并州的將士們，加快腳步，長治縣歡迎你！”或招呼著一群仆役：“動作快點，這個已經(jīng)凍僵了，快餵姜湯，送他去泡熱水。”人人充滿了愛心，就等衛(wèi)瓘和夏侯駿出來送人頭。

一個胡人潰兵喝著溫暖的姜湯，終于感覺身體溫暖了一些，大聲地叫著：“我餓死了，快拿吃的喝的來！”其余回過一口氣的潰兵也叫著要吃喝，或者溫暖的衣服。

幾個衙役冷冷地道：“能夠給你們準備姜湯，我等已經(jīng)盡了全力，若是再給你們吃喝，那么其余士卒怎么辦？他們?nèi)羰菦]有姜湯喝而凍死了，是你負責還是我負責？”

有胡人潰兵怒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揪住一個衙役的衣領(lǐng)，厲聲道：“老子不管，老子要吃肉，要干衣服！”其余潰兵是不是凍死了是衙役的事情，衙役不給他吃的穿的就是不對。

周圍好幾個潰兵鼓噪：“老子身上的衣服像冰塊一樣的寒冷，必須給我們干燥溫暖的衣服！”“再不給老子吃的喝的穿的，老子打死你們！”“老子是夏侯將軍的士卒，你們不過是衙役，敢不聽試試！”

幾個衙役互相看了一眼，一拳打翻了那個扯著衙役衣領(lǐng)的潰兵，然后拳打腳踢：“混賬！老子要救更多的人，你們能夠活下來已經(jīng)是燒高香了，想要吃的喝的穿的就去城外淋雨！”

那個潰兵虛弱之下根本無力還擊，很快就被打得不能動彈，其余幾個潰兵鼓噪而上，同樣被打得鼻青眼腫。

其余潰兵驚慌地看著那群衙役，不解為何溫暖地笑著，溫暖地招呼著他們，溫暖地給他們姜湯的衙役們忽然翻臉。

幾個衙役冷冷地看著潰兵們，惡狠狠地警告道：“老實待著，下次就沒這么便宜你們了。”一群仆役淡定地上前，呼喝著一群潰兵去更遠處的地方烤火取暖。雖然胡問靜和長治縣縣令都沒有下令，但所有參與的衙役、仆役全部都知道，這些潰兵一定能夠得到姜湯，干燥的衣服和食物是絕對不會有的，吃飽了喝足了，讓這些人反抗胡問靜嗎？

暴雨漸漸地停歇，天色越來越亮，至少有四五千潰兵進入了長治縣城，衙門、廟宇、空屋子都盡數(shù)擠滿了人，好些潰兵實在是找不到屋子，干脆就蹲在泥濘的街上脫了衣衫烤火。

胡問靜皺眉，衛(wèi)瓘和夏侯駿沒道理還沒有到，看來失敗了。她冷笑一聲，果然常有狗屎事，衛(wèi)瓘和夏侯駿出乎意料的機靈。但是沒有關(guān)系，她已經(jīng)完成了戰(zhàn)略布局，只要有上黨高地過半已經(jīng)落在了她的手中，衛(wèi)瓘已經(jīng)完全進入了戰(zhàn)略防守，整個并州不足為患。

又兩個時辰后，長治城外有大軍靠近。

一群潰兵遠遠地看到官兵，還以為衛(wèi)瓘和夏侯駿的大軍到了，有潰兵笑道：“夏侯將軍來了，我們?nèi)ジ鏍睿@些該死的衙役竟然不給我們吃的！”其余潰兵大聲地讚同，蜂擁到了城門前歡迎，有人大聲地叫著：“夏侯將軍，縉人欺壓我們！”喧囂四起。

忽然有人死死地盯著那熟悉的毛竹長矛，忽然顫抖了：“那是縉人的軍隊！”

一群胡人士卒瞬間就理解了這個滿是歧義的詞語，轉(zhuǎn)身要逃，卻看見遠處數(shù)百騎兵牽著戰(zhàn)馬，冷冷地看著他們。

一群胡人士卒瞬間懂了，慘叫出聲：“這座城已經(jīng)被縉人打下了！”有人急急忙忙地跪在了地上，道：“給老爺磕頭，我投降。”越來越多的人老老實實地跪下，完全不在乎地上的泥濘和寒冷。

長治縣內(nèi)無數(shù)百姓歡呼：“胡刺史！胡刺史！胡刺史！”一群百姓急急忙忙地拿出酒水瓜果花朵，昨日來不及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今天必須補上，這才顯得自己對朝廷忠心耿耿。

……

并州上黨郡北部襄垣縣。

夏侯駿縮在被窩中發(fā)抖，他現(xiàn)在發(fā)燒，咳嗽，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大雨之下逃了兩個時辰，到了長治縣的村莊后也沒有好好的休息，天氣晴朗之后立刻就一口氣向北部逃竄，越過了好幾個小縣城，直接逃進了襄垣縣才敢停留下來，但這勞累和驚恐之下，夏侯駿毫不稀奇的重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