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鼓，天還未明，皇城朱色大門大敞，林琰等一眾貢士們魚貫而入。待貢士們穿過層層關卡走到太和殿時，圣元帝同一干王公大臣已等候多時。大臣們目光灼灼地盯著站在殿中的幾十個人，貢士們中有些臉皮子薄的躊躇不安地動了動，有種手腳都無處安放的感覺，臉皮厚的如林琰之流，安之若素地站著，把滿殿的人都當做了空氣。鴻臚寺官在丹陛上的東邊唱名，首當其沖的就是：“第一甲第一名，姑蘇林琰。”唱了三次名，另一鴻臚寺官領著林琰出列，跪在殿中道路的左邊。大臣隊列中的沙欣戳了戳前面張大人的背，小聲嘟囔道：“我就說以皇上的擰巴性子，這狀元跑不了吧？”張大人看到圣元帝瞬間投過來的犀利眼神，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沙欣沒聽清楚，又戳了戳張大人的背，“你說什么？”張大人道：“我說，閉嘴。”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對于這些貢生們而言，今日覲見圣元帝或許是他們現在乃至將來一生中最光輝耀眼的時刻。流程還在繼續，榜眼、探花均跪在了殿上，二甲、三甲的貢士均不需要出列，他們都站在隊列里，用羨慕不已的眼神將跪在殿中的三人看了一遍又一遍。誰不想做那風光無限的鼎甲三人呢，就好比剛入宮的秀女，不也是爭著搶著想要坐上皇后的位子，尊貴如皇貴妃、貴妃，也不過都是叫的好聽點的小妾罷了。狀元林琰，榜眼周平，探花王力。榜眼和探花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兩人一身的腱子肉和黝黑的皮膚看起來壯碩結實，一看便是外家功夫的好手。三人一同跪拜謝恩。戴權尖著嗓子宣讀了圣元帝的旨意。三人均被授為二等侍衛，只林琰多了一個警衛太和殿的榮耀。張大人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按照前朝慣例，狀元一般都是封一等侍衛的。從正三品降到正四品，果然昨日狀元郎受的彈劾還是要給文武大臣一個交代，便是沙欣舌燦蓮花辯駁了一通，皇上還是要降低狀元郎的待遇來堵上悠悠之口。只不過，這御前侍衛一職一向是個香餑餑，若是這小狀元郎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從這小小的侍衛一職一步登天也不是件難事。君不見這殿閣大學士中，除了他和李大人，其余皆是御前侍衛出身。林琰倒是心里平靜的很，在他看來，一等侍衛同二等侍衛沒什么區別，待到外職有空缺了，他還是想謀個外缺。幾個清秀的小太監抬上了特賜給鼎甲三人的盔甲，這盔甲看起來著實沉重，兩個小太監抬著一副盔甲都有些顫顫巍巍不太穩當，放下時，林琰明顯地看到了小太監們如釋重負的表情。林琰三人領了盔甲進了偏殿，甫一換上，林琰轉個身，便看到周、王二人不但不急著換上盔甲，反而湊在一起，捂著肚子笑成了一團。兩人本就是活潑的性子，此刻若不是顧忌著正殿的圣元帝和王公大臣們，他們的笑聲說不定要繞梁三日，掀破這大殿屋頂了。林琰將遮住眼睛的頭盔向上抬了抬，死魚眼向周、王二人掃射了過去。“哐當”一聲，林琰的頭盔向下墜了墜，遮住了林琰的殺人視線。林琰：“……”周、王二人躺在地上打滾。直到小太監在外面急聲催促了幾句，周、王二人才艱難的爬起來收拾。……殿中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林琰身上，王公大臣們齊齊埋頭聳肩，一副我雖然想要但我必須忍耐的模樣。龍椅上，圣元帝裝模作樣地忍耐了一會兒，但當對上林琰生無可戀的眼神，便忍不住地咳嗽一聲，笑著質問兵部尚書：“趙大人是怎么做事的？怎的讓我們狀元郎穿如此不合身的盔甲？”趙大人馬上出列跪下喊冤：“回皇上，大景自建國以來狀元郎皆是二十上下年紀，前科探花李銘順雖說年僅十八，然他身高八尺有余，實在沒有適合林狀元的尺碼，工匠若重新打造一副盔甲耗時過長，無奈之舉還望林狀元海涵。”林琰：“……”他要是不海涵，這尚書是不是要自絕？沙欣還在一旁不嫌事大地火上澆油：“這盔甲不是挺合適的嗎，穿的像個鐵桶似的什么都罩住了。”張大人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這沙大人真的是敵我不分的混不吝，頭天晚上還幫狀元郎說話，轉天便開始嘲弄人了。林琰用手固定住頭盔，心里冷笑，笑吧笑吧，父債子償，回頭就把小胖子揍得連他祖母都不認識。圣元帝咳了一聲讓脫韁的現場回復到莊重嚴肅的氣氛，他慈愛地對著林琰笑了笑，道：“小狀元還沒取字吧？”見林琰搖頭，圣元帝又道：“你雖未到加冠年紀，但已經受封官職了，朕為你取一字，便叫驥恒，如何？”殿中大臣們面上雖不動聲色，心里皆是波濤洶涌，若說之前讓狀元郎警衛太和殿還不算親近之意的話，現在親自取字便是圣眷甚濃了，圣元帝至今為其取字的青年才俊，一個巴掌都能數的出來。朝臣們望著穿著厚重的盔甲還略顯出幾分滑稽的林琰，心下里念頭叢生。林琰默默念了幾遍，還算順口，便順從地點了點頭。至于在揚州一心等兒子滿了二十給他取字的林大人，誰管他？圣元帝笑著勉勵了林琰幾句，又道：“還要去觀榜、歸第吧？快去吧，可別誤了吉時。”林琰領著眾進士謝恩，欲退下時，又聽到圣元帝的吩咐。“把頭盔摘了吧，怪沉的。”林琰想，他沒腳下打滑，一定都是這盔甲太沉重的鍋。退了朝，戴權走在圣元帝的身后，舉棋不定地問道：“皇上，那您賜給林狀元的那塊‘狀元及第’的牌匾？”他是存了些心思的，他與寧國府賈珍有幾分面子上的情誼，若是能幫他們賈府將這塊牌匾請過去，說不定能得了賈府的幾分孝敬。圣元帝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戴權，你跟了朕幾十年了，還不懂朕的心思嗎？”戴權心里一緊，連忙跪下認罪。“林狀元姓林，不姓賈。”戴權囁嚅稱是，待再抬頭時，眼前已沒有了圣元帝的身影，他并未起身，而是低聲重復著圣元帝的話。不姓賈嗎？……京城巡捕營前呼后擁地擁著林琰回了榮府，一路上鳴鑼開道，幾乎將整個長安城的好事人都給吸引了過來，人群遠遠地跟著巡捕營的士兵的腳步，浩浩蕩蕩仿佛過節時的廟會一般，人聲鼎沸。待到榮國府門前，朱紅正門大開，寧榮二府有官職、誥命者，均在大門外迎接。林琰親手扶了賈母，笑道：“外祖母年邁，何必興師動眾出來迎我？”賈母拍了拍林琰的手：“這是皇上賜下來的恩榮，外祖母為你歡喜，只是你母親不在……”一語未盡，竟是淚如雨下了。林琰緊了緊賈母的手，安慰道：“母親泉下有知，也會為外孫高興的。”又道，“下次外祖母這般高興，便是寶玉表弟金榜題名之時了罷？”賈赦在一旁不給面子地冷笑出聲。賈政尷尬極了，只得紅著臉訕訕道：“勞大外甥看重，只是那孽障實在不成器……”同賈府眾人寒暄了幾句，林琰便腳步生風地往梨香院去了，只正門離梨香院距離著實太遠，他恨不得生雙翅膀，一起一落便能到了那目的地。黛玉依舊是坐在花廳里等著林琰，兄妹雙目相接，兩人肚里原本有千言萬語，此刻竟是一句都吐露不出了。猝不及防的，黛玉突然彎著眼睛捂嘴笑出聲來。“哥哥，你這身打扮，好像是一根瘦竹竿插、在圓圓的鐵桶里，好生可笑。”林琰：“……”親妹妹。……發榜的第三天便是鼎甲夸官□□，這對于絕大多數人都是風光十足、春風得意的事情了，而對林琰來說，真真是一場災難。那從四面八方擲來的花兒、香囊、帕子，讓他左躲右閃、狼狽萬分，更讓他痛苦的是，他躲過了那些沾著露珠的花兒，卻躲不過那天羅地網的花粉攻擊。姑娘們，你們的矜持呢？林琰面無表情地打了一個噴嚏。大概是瞧出了林琰心中所想，周平饒有興致地替林琰接著投過來的帕子，笑道：“大概是沒見過這么標致的狀元郎吧，我聽說今科文狀元他們都有四五十歲了呢。”林琰斜眼睨了他一眼，聲音里盡是惡意：“你手上有兩條是男子拋過來的，記得負責。”周平嚇的臉色發白，立刻將手上的帕子全扔了，另一邊的王力趴在馬上笑的直不起身來。隊伍快到天香樓時，林琰抬眼便看到了傻乎乎地沖他拼命揮手的小胖子。“老大——”小胖子似乎還怕林琰沒看到他，拉出五六個小廝一起大聲喊著林琰的名字。“驥恒，那位小公子好像是在叫你。”王力好心提醒道。林琰目視前方，冷漠道：“不認識。”三人騎著馬兒漸漸接近了天香樓，林琰看見小胖子眼睛發亮的模樣，突然心中生出一股頗為熟悉的不祥預感來。“放！”小胖子興奮尖叫。漫天花雨自天香樓上紛紛揚揚落下，灑在游街人群的頭上、身上。林琰……林琰在小胖子發聲的那一刻便機智地鉆到了馬腹底下，成功躲過了這一波花雨，他嘴角彎起一個得意的弧度，小胖子道行還太淺了，跟他斗，哼。正在這時，小胖子隔壁的雅間的窗戶突然打開了一絲縫隙，伸出一只潔白柔嫩的手來。林琰臉上的笑意還未散去，便被那手擲出的香囊砸了個正著。那手很快便縮了回去，連窗戶也關的嚴嚴實實。林琰抓著香囊撓了撓頭，那深紫色的袖子，不正是黛玉今天早上換的出門裝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