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長房做了官妓，一做就是二十年。官妓比較缺德，若是在民間的窯子里，只要有恩客喜歡，一擲千金自可以把你贖出去。可官窯不一樣了，一入官窯深似海，做了官妓一輩子都是官妓，除非特赦，可是怎么可能呢，人家皇上高高在上，怎么會記得一個小小的窯姐。

費長房不管受到什么屈辱，都認(rèn)為眼前一切是假的，有這么個信念在，倒也熬得住。可時間一長，他有點動搖了，他做了妓女二十年。這二十年不是忽悠一瞬，而是實打?qū)嵉囊惶焯爝^，一分一秒都不錯過。

那時候人壽命都短，悠忽二十年下來，他的歲數(shù)可就快四張了，已是風(fēng)燭殘年。歲數(shù)大了，沒有客人，就從房間里攆出來，在官窯中干起了打雜的工作。每天吃剩飯，睡的是雜貨間，天不亮起床干活，天黑了才能勉強躺下，有的時候天黑也不能睡，官窯的恩客都是晚上來，打翻個酒壺弄臟了床單，這全是他的活兒，都要緊著收拾。

時間就這么過去了，他一天天老了，有的時候坐在雜貨間里發(fā)呆，依稀想起自己遇仙師，和葫蘆里的仙境，覺得那只或許是自己的一個夢，細節(jié)回想起來十分模糊，他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

認(rèn)為一切都是假的，這種意識，在他腦海里也是越來越淡薄，有的時候苦笑一聲，覺得只是個瞎想。

悠忽中又過了二十年，他老的走不動了，妓院把他掃地出門，寒風(fēng)苦雪中，他一個人撐著棍子，走到鄉(xiāng)間一所破廟。廟里供奉著一尊神像，邋里邋遢，瘸著一條腿拄著拐，看著這尊神像費長房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就在這天晚上，他凍死在破廟。

等他在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云海仙臺的一張桌子旁打瞌睡，旁邊放著酒壺，遠處是仙女跳舞，仙鶴漫天飛。

他看到了李玄仙師，李玄一只手仍指著云海下面的紅塵人間。

費長房揉揉眼，覺得有些恍惚。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李玄伸手指點遠方，然后仙臺崩塌，自己跌落凡塵。原來只是一場夢，醒來的時候仙師的手還沒有放下。

李玄笑著說：“費老弟，你說眼前的仙境是真是假啊？”

一句話把他點悟，身為官妓二十年，悠忽人生五十載，這一段人生經(jīng)歷如潮水一般沖進費長房的腦子里。他抱拳說：“仙師，眼前的情景是真的。它的每一處都清晰可聞，都是施加在我的身上，我感同身受，對于我來說，這就是真的。”

李玄哈哈大笑：“你什么時候把眼前的情景當(dāng)成是假的，我再收你為徒吧。”

費長房大吃一驚，正要說什么，李玄抬手一指，仙臺崩塌，費長房從云頭直落人間，他苦笑，怎么又來。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到了一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這次他的人生命運十分玄奇，他在官驛當(dāng)個小差，騎馬送信之類的臟活。后來國庫入不敷出，上面裁減公務(wù)員，他首當(dāng)其沖就算是下崗了。

下崗之后他到處閑游，結(jié)交匪類，一點正事沒有。后來天下大亂，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打成了一鍋粥，加上天災(zāi)人禍，冬天奇冷，莊稼顆粒無收，老百姓都快死絕了，千里無人煙，官府屬于半癱瘓狀態(tài)。

費長房一看這種情況，老老實實的只能餓死。他拉起一票人馬，都是流民流匪，到處搶糧搶錢。他的隊伍越拉越大，滾雪球一樣暴漲，從縣城打到州府，從州府打到省，好家伙的，聲震天下，跟天子沒啥區(qū)別。

后來有一天，他打到了京城，皇帝都讓他逼死了。進了京城，三天不封刀，手下的士兵可勁禍禍老百姓，他還把有錢人抓來，串成一串兒挨個殺，喝著酒看烹人燒尸，不亦快哉。

金山銀海，美女如云，直達人生巔峰。

就在志得意滿的時候，一場大敗，讓他不得不逃離京城。后來也怪了，本來戰(zhàn)無不克的隊伍連遭敗績，隊伍里出了內(nèi)訌，分崩離析。在官府不斷追殺下，跟在費長房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到了一處偏遠山區(qū)的道觀，只剩下他一人一騎。

他一個人蹣跚進了空無一人的道觀，想起自己的一生，最后只留下苦笑一聲。從受欺負的小官吏開始，到占山為王，再到橫掃天下進入京師，金鑾殿稱帝，人生巔峰。再到現(xiàn)在兵敗山倒，一個人落魄到這么個鬼地方，一切如過眼云煙，一切成空。

人生就跟做夢似的，完全沒有真實感。

他靠著道觀破敗的神龕。到了夜里山風(fēng)凄冷，呼呼吹著，門外搖搖晃晃進來一個乞丐。那乞丐蹣跚坐在墻角，看都不看他，縮著身子睡覺。

費長房苦笑，自己幾個月前還在金鑾殿飲酒作樂，在后宮玩著美女，現(xiàn)在竟然與乞丐為伍。這時，有月光從破窗照進來，他忽然看到神桌的一側(cè)刻著字，斑駁厲害，時間太久了。

他湊過去看，上面的字跡勉強可見，寫著一首詩，“記得當(dāng)年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

他喃喃地念著：“天津橋上無人識，獨倚欄干看落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