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蘇拉昏聵的暮年,正當霍塞·阿卡迪奧需要得到迅速培養以便去神學院的時候,她卻很少有暇顧及他當教皇的事。幾乎與此同時,在菲南達的嚴厲和阿瑪蘭塔的痛苦之中,霍塞·阿卡迪奧的妹妹梅梅也到了預定的年齡,該送她上修女學校培養她當擊弦古鋼琴琴師了。烏蘇拉感到很苦惱,因為她十分懷疑自己那套鍛煉意志的辦法對倦怠松弛的教皇弟子是否有效。不過,她沒有把這歸咎于自己跌跌撞撞的老態,也沒有歸罪于使她幾乎看不情事物輪廓的團團云霧,而是歸結于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只是隱約感到的東西,即時光的不斷消蝕。“如今的年頭可不象過去啦。”她常常這樣說,覺得日常要做的事情老是從她手中溜走。她想,過去孩子長得可慢啦,這只要回想一下就明白了。你想,她的大兒子霍塞·阿卡迪奧從小長到跟著吉卜賽人一起遠走前后用了多少時間,而在他渾身刺得象條蛇,說起話來象天文學家似地回到家里之前又發生了多少事情;再想想,在阿瑪蘭塔和阿卡迪奧忘掉印第安語,學會西班牙語以前,家里發生了多多少少事情。還可以想想那可憐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栗樹下經受了多少天日曬夜露。自從他去世以后,烏蘇拉為他哭干眼淚,到后來人家把奄奄一息的那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送回家——這期間他打了多少年仗,人們為他吃了多少苦——可他卻還不到五十歲。從前烏蘇拉做了一整天的糖小獸以后還有空為孩子們操心,看看他們的眼白是否需要給他們熬一劑蓖麻油湯藥。現在可不同了,她沒有事干的時候,把霍塞·阿卡迪奧駝在背上出去溜達,從清晨到夜晚,一走就是一天,那糟糕的時間竟會使她干什么事都有始無終。事實上,盡管烏蘇拉已經記不清自己的年齡,可還是不服老。她到處礙手礙腳,可還是什么都想插一手。她碰見外鄉人,就問他們有沒有在戰爭期間把一尊圣約瑟石膏像留在她家,讓她保管過雨季,問得他們厭煩了。誰也不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時候雙目失明的。就在她最后幾年里,她已經臥床不起,可是看起來也只象是年老體衰的緣故,誰也沒發覺她已經全瞎了。她是在霍塞·阿卡迪奧出世之前發現自己瞎了的。起初,她只以為是暫時的視力衰退,便偷偷地服用骨髓糖漿,還給眼睛滴蜂蜜。可是不久,她便漸漸確信自己已經無可挽回地陷入黑暗之中了,以致她對電燈的發明從來不曾有過清楚的概念,因為安裝第一批電燈時,她已只能感到一些亮光。這情況她對任何人都沒有講過,因為那等于是讓別人知道她的無用。她默默地強記著各種東西之間的距離,辨認人們的嗓音。這樣,在眼睛的白翳使她無法看見東西時,她能憑著記憶繼續“看”到一切。后來她又發現了意想不到的輔助妙法,這就是氣味。在黑暗中辨別氣味比辨別物體的大小、顏色來得更加可信。這樣便把她從一種被撇在一邊的恥辱中徹底拯救了出來。在漆黑的房間里,她能穿針引線,釘扣鎖洞,還能知道什么時候牛奶就要開了。她對什么東西在什么地方是那樣一清二楚,有時連她自己也忘了是瞎子。有一次,菲南達丟了結婚戒指,在家里鬧得天翻地覆,烏蘇拉卻在孩子們房間里一個壁架上找到了。因為很簡單,當別人毫不在意地四處奔波忙碌時,她總是憑著自己的四種感官注意著他們,不讓他們突然碰到自己身上。一段時間以后,她發現家里的每個成員每天都在不知不覺地重復著同樣的行程,同樣的動作,以至在同樣的時刻說著幾乎同樣的話。只要他們一不小心越出這一審慎的常規,就有丟失東西的危險。所以,當聽到菲南達丟了戒指而怏怏不樂時,烏蘇拉記起那天菲南達所做的唯一不同于往常的事就是涼曬了孩子們睡的席子,因為頭天晚上梅梅發現了一只臭蟲。那天孩子們都參加了大掃除,所以烏蘇拉認為菲南達是把戒指放在孩子們唯一夠不著的地方:壁架上。然而,菲南達只是按照日常活動的路線尋找,卻不知道這日常的行動習慣恰恰妨礙了她,正因為如此,找東西才這么費勁。
撫養霍塞·阿卡迪奧倒幫了烏蘇拉一個大忙,使她能了解到家里發生的任何細微變化。當她發覺阿瑪蘭塔給房里的圣像穿衣服時,就裝著教孩子辨認顏色。
“好,咱們來看看,”她說,“你給我說說,圣拉斐爾天使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呀?”
這樣,孩子便告訴了她許多她眼睛看不到的情況。早在霍塞·阿卡迪奧去神學院前很久,烏蘇拉就能根據布的質地區別出圣像服裝的各種顏色了。有時也發生一些意外,有天下午,阿瑪蘭塔正在海棠花長廊里繡花,烏蘇拉經過時碰到了她的身上。
“啊唷,我的天哪!”阿瑪蘭塔抱怨說,“你也不看看走到哪里去了!”
“是你自己坐在不該坐的地方呀!”烏蘇拉說。
對阿瑪蘭塔來說這確是事實。不過從那一天起,烏蘇拉便發現了一個尚未有人發覺的情況,這就是一年之中太陽也在不知不覺地變動著位置,而坐在長廊里的人則不得不一點一點地跟著移換位置。從此以后,烏蘇拉只要記住日期便能準確地知道阿瑪蘭塔坐在哪里了。雖然烏蘇拉的兩手顫抖得越來越明顯,她的雙腿沉重得邁不開步子,卻從沒有見到象現在這樣,她那纖巧的身影同時出現在這么多地方。她幾乎同當年挑著全家重擔時一樣勤勉。然而,在無法穿透的老年的孤寂中,她卻是那么敏銳,足以洞察家中發生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這種洞察力使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過去由于忙亂而不能看到的真相。就在培養霍塞·阿卡迪奧上神學院的這個時期,她曾經極其簡略地回顧了從馬貢多誕生以來的家史,并完全改變了她對后輩的一貫看法。她明白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失去對家庭的愛,并不象她原先以為的那樣是因為戰爭的殘酷,而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誰,包括他的妻子雷梅苔絲和在他一生中曾同他睡過一夜的無數女人,更不要說他的孩子們了。她隱隱約約地發現,他并不象大家都一直認為的那樣是為了某個理想而轉戰南北,也不象人們認為的那樣是因為倦怠而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勝利,打勝仗也好,打敗仗也好,他都出于同一個原因,純粹出于罪惡的傲氣。她最后得出結論,這個她險些為他丟了性命的兒子只是個沒有愛的能力的人。那是一天晚上,孩子還在腹中,她聽到了孩子的哭聲。這哭聲是那么清晰,連睡在她身旁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也驚醒了。他感到很高興,心想這孩子將來會成為一名口技演員的。另外一些人則預言,這孩子將會成為一個占卦者。然而,她自己則確信這深沉的哭叫聲準是那條可怕的豬尾巴的第一個征兆,因此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她乞求上帝讓胎兒死在腹中。但是,老年的理智使她明白了,孩子在母親腹中的哭叫聲不是什么當口技演員的象征,也不是什么占卦能力的標志,而是沒有愛的能力的最明顯的信號,她曾多次這樣講過。她這樣貶低自己兒子的形象,又一下子勾起了她對兒子應有的全部同情。阿瑪蘭塔的鐵石心腸曾使她膽寒,她那深重的哀愁曾使她痛苦,然而在最近一次觀察中烏蘇拉卻發現,阿瑪蘭塔是從未有過的最為溫柔的女人。她以惋惜的心情徹底搞明白了,阿瑪蘭塔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一切不合情理的折磨,并非如大家所認為的那樣是出于報復心理;她那使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終生失望的緩慢折磨,也不象人們認為的那樣是出于她的一腔辛酸。所有這一切都是她無比強烈的愛情與不可戰勝的怯弱之間的殊死搏斗,而最后卻是那種荒謬的恐懼占了上風,阿瑪蘭塔的這種害怕的感情始終凌駕于她自己那顆備受磨難的心。正是這個時候,烏蘇拉開始提起雷蓓卡的名字了。一種遲來的悔悟和驀地產生的敬仰喚起了舊日的情意,她想念起雷蓓卡來了。她已經明白,只有她雷蓓卡,這個從沒有吃過她的奶,而只吃地上的泥土和墻上的石灰的人,這個血管中沒有流著她的血,而是流著陌生人的陌生血的人——這些陌生人的尸骨還在墳墓中克洛克洛作響;只有雷蓓卡,這個內心焦躁、情欲外露的女人才是唯一具有無限勇氣的人,烏蘇拉曾希望自己的家族也具有這種勇氣。
“雷蓓卡,”她摸著墻壁,說,“我們對你真是太不公平啊!”
家里人顯然都認為她在說胡話,特別是從她象加百列天使那樣舉著右臂走路時更覺得她神志錯亂了。但是,菲南達卻明白在她這些胡言亂語的陰影中還有一個精明清醒的太陽,因為烏蘇拉能夠毫不支吾地講出上一年家里總共開銷了多少錢。阿瑪蘭塔也有同感。有一天,母親在廚房里攪拌著湯鍋,突然講起從第一批吉卜賽人那里買玉米磨子的事。她并不知道有人在聽她講話。她說,這磨子早在霍塞·阿卡迪奧周游世界六十五圈以前就丟失了,而現在還在庇拉·特內拉家里。那時,庇拉·特內拉也是百歲老人了。盡管她身體胖得難以想象,卻還是靈巧壯健。她那肥胖的樣子,常常把孩子們嚇跑,就象從前她的笑聲常把鴿子嚇跑一樣。她并未對烏蘇拉的一言中的感到驚訝,因為她的經驗告訴了她,老年人的警覺會比紙牌卜算更加準確。
但是,當烏蘇拉發覺她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培養霍塞·阿卡迪奧的才能時,便沮喪得神志恍惚起來。她想用眼睛去看那些憑直覺能看得更清楚的事物,這就是她犯錯誤的開始。有天上午,她將一只墨水瓶里的東西倒在孩子頭上,以為那是花露水。她固執地想到處插手而引起了許多麻煩,結果她大發脾氣,搞得頭腦亂哄哄的。她想揭去周圍的黑暗,可是黑暗卻象一件蜘蛛網褂子把她纏住了。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行動遲鈍并不是年老與黑暗的第一個勝利,而是時間的一個過失。她心想,過去上帝安排年月時并不象土耳其人量一碼細棉布時那樣耍花招,所以那時的情況就和現在不一樣。現在,不僅孩子們長得快了,連人們的情感的演變也換了方式。俏姑娘雷梅苔絲的身軀與靈魂剛剛升上了天,被冷落的菲南達便在屋角里嘀咕起來,因為床單被俏姑娘帶走了。埋在墳墓中的奧雷良諾兄弟尸骨未寒,奧雷良諾第二家里就已燈火輝煌,擠滿了酒徒醉漢。他們拉著手風琴,互相澆灑著香檳酒,好象家里死去的不是基督教徒,而是幾條狗;好象這個使人傷透腦筋、耗費了許多糖小獸的瘋人院本來就注定要變成一個墮落衰敗的垃圾箱似的。在大家準備著霍塞·阿卡迪奧行裝的時候,烏蘇拉回想著這些事情。她思忖著自己是不是也干脆躺入墓中,讓人家蓋上沙土為好。她毫不畏懼地向上帝發問,他是不是真的以為人的身體是鐵打的,忍受得了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問著問著,她自己也糊涂起來了。她感到有一種無法抑止的愿望,真想象外鄉人那樣破口大罵一通,真想有一刻放縱自己去抗爭一下。多少次她曾渴望過這一時刻的到來,多少次又由于種種原因產生的逆來順受而把它推遲了,她恨不得把整整一個世紀來忍氣吞聲地壓抑在心中的數不盡的污言穢語一下子傾倒出來。
“活見鬼!”她叫了起來。
阿瑪蘭塔正要把衣服塞進箱子去,以為母親被蝎子蜇了一下。
“在哪兒?”阿瑪蘭塔吃驚地問。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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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蝎子呀!”阿瑪蘭塔解釋說。
烏蘇拉用一只手指指著心口。
“在這里。”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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