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難道我們還是離不開他們剝削

同志啊，你別看我現在，是個難看的老男人。可年輕時，還是儀表堂堂。縣文化館的同志，叫我去演過幾次李玉和。幾十年在農村，我只學會做一樣事，就是號召大家：下田上山，搞生產。上路，交公糧。我呢，也只會天天帶頭，去搞生產。

所以同志，你知道，我們那兒的生產，搞了幾十年，搞來搞去，就是富不起來。現在開放了，村里人家，那些有本事，找到活路，自己出去了。

我不但沒本事，把大家的事做好，連自己小孩，都快要養不過來。同志你問，這是為什么，那是小孩子一天一天長大了，吃得多了，穿得多了，學費一天比一天多了。

可是同志，這年這月，你好好看看，除了我們農民的收入不長，什么東西，不都在長？不要說在家里，天天吃的是土豆地瓜不算，連我連供孩子上學的錢，都沒有了。我就只有拼了臉面出來，做這些見不得人的事……

說到這兒，區國華的頭一點。斜眼趕快過去，幫那男人開開了指拇銬。

區國華說：你坐下，說吧。

聽了這話，男人一屁股就坐下來。把一雙拷得發麻的手，放在膝蓋前反復地揉搓。

他以萬分復雜心情，看著區國華：不過我說，小同志，你不要以為，我做這些事，見不得人。這些事，雖然當地人，不肯做；外地人來做，你們看不起。我就是靠做這事，開始養得活我老婆，孩子。還供了兩個孩子在讀書。如今，一個在北京上大學，一個在本地讀重點高中。我的苦日子，差不多也要熬到頭了。

小同志啊，我心里想，等我老二大學畢了業，還是要回到家鄉去，帶領鄉親們，把家鄉建設好。讓我和我的村民，都爭一口氣。

同志，你不知道啊，我們那個村，一共二百六十四戶人家，九百八十七個半人。那半個，是一個癱瘓的殘疾人。有一千三百畝山，八百畝坡地，二百畝田。一九四九年以前，我們那里有一戶地主，三家富農。以前我們說，是地主和富農，剝削了我們。才讓窮人窮得沒有衣服褲子穿。后來我們把他們打倒了，分了他們的田和地。

幾十年過去，人家地主和富農家的后人，也不知道咋搞的，一個二個，都有本事，出了村到大城市里，謀生活去了。他們沒有田，也沒有地，可個個活得像個人。比我們在農村，有田有地的人，要強得多。村東頭賀二癩子發牢騷：是你們人民政府，以前想主意，拿這些土地，來害苦了我們農民。

這樣說話的人，我說，他是對人民政府，太沒有良心，太不公平。現在村里的田，還是這樣的田；地，還是這樣的地；人，還是這樣的人。以前租地主富農田地種，有人剝削我們，我們一年一年，還活得下去。

可是我們不得明白，已經沒有地主富農剝削我們。已經是自己種自己田和地，不知道咋搞的，我們日子還是越過越艱難，活得越來越不像個人。

你就說，我們千把來人的村子。安個自來水，安個電啊，都窮得沒有錢。弄到最后，還要別人幫我們做。他們一個叫蔡玉平，一個叫做鮑志廣。蔡玉平，是我們本村地主蔡萬山的兒子，高中畢業回了鄉。鮑志廣是北京下放知識青年，出生是資本家。

兩個人都是當年管制對象。那時候我們一不讓他們參軍；二堅決不讓他們上大學。直到一九七七年，開始高考，不管是豬是狗，是人是馬，都可以考。我們管不住人家了。人家兩個，一起考上了北京大學。

蔡玉平現在深圳一家公司做老總，辦公室就在深圳那間最高屋子里。鮑志廣呢，在美國的普林什么斯大學做教授。教的學生，都是人家美國人。

他們知青回村子參觀。看見村里人喝不上水，用不上電。蔡玉平出錢，給我們裝自來水。鮑志廣用美金，給我們安電線。搞得我們一村人，那真是不好意思啊。

你說，我們上千人，這么多年做不好的事。人家一個人，就給我們做一樣了。你叫我們這個基層組織的臉，該往哪兒放？你叫我這個村的最高領導人的臉，往哪兒放？才好啊？

同志你說，難道我們還要請他們回來，重新再來剝削我們，才行嗎？難道我們干了幾十年，到后來還是離不開他們剝削嗎？難道我們還是只有讓他們剝削，才能夠讓我們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嗎？同志啊，要是這樣，你說，我作為我們村里的最高領導人，怎么向我們廣大同志們交代？怎么向廣大人民群眾交代？同志你說，這是不是啊，同志……

漢子說到這兒，鮮血中歪歪的眼睛里，閃爍著亮晶晶淚水。審訊室里，安靜得只聽見呼吸聲。停了好一會，只聽區國華問他：同志，請你再說說，月餅盒的事……。

漢子說：小同志，我請你相信，這是絕對沒有的事。

區國華問：那么，你是不是可以給我們問問，其他那些人。難道你也能保證他們，和你是一樣的？

漢子說：同志，我也不瞞你們什么。今天，我就把這一切，都跟你們說吧。你知道，長安街前前后后，一巷二巷三巷，一巷三個垃圾桶。三三得九，一共是九個垃圾桶。我們村子里的這些同志們，個個都分了工，各負其責。我們這樣措施，安排工作，有人說我們，是黑社會。我要在這里向你，向派出所的全體同志鄭重宣布：

我們這樣做，不過是想讓自己，做事情平等些，人與人之間摩擦少些。我們這些人，一沒武裝，二沒陰謀，三沒犯罪。我們的確是有組織。不過我們的組織，我們領導班子，就是我們原來村里的村民委員會。

這還是在我們老家，通過群眾投票，按憲法民主選舉產生的。真正是個合理合法，紅彤彤的基層人民政府。是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