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縣長衣錦還鄉被殺在石羊哨河邊

那天晚上，爸爸坐在大水田堂屋里的木墩子上，借著外面暗暗的月光，給我講了鳳凰城里，一個古老的故事。

還是民國時，鳳凰城有個有名紳士，叫唐永臣。

那年，新到任的縣太爺大年初一，就開始拜碼頭。他選中第一個登的門，就是給唐永臣去送帖子。

唐永臣為人豪爽大方，在外面名氣不小，卻是個目不識丁的人物。人家縣太爺一進門，口里喊：恭喜發財。雙手送上帖子時，唐永臣也用雙手去接。

不過他接過帖子，頻頻地點頭答應，還是兩手拿著帖子，并沒有把它倒了過去。那邊正春風得意，并不知道這唐永臣不識字的縣太爺斜眼看了，心里不由得就恨得癢癢的：

好狗日的，你個唐永臣啊。老子縣太爺，大年初一，最先上你的門。恭恭敬敬地，給你送帖子。可你連看都不愿看一下。

狹隘的心里，只這么一想，埋下唐永臣殺身之禍。

縣太爺回到縣府，春節后沒幾天，召來眾幕僚，開始著手調查唐永臣，在鳳凰城，有什么不檢點的地方。馬上有人說，唐永臣常到邊街上嫖娼，縣太爺聽了一笑；有人說，唐永臣日日都燒鴉片，縣太爺又是一笑；還有人說，唐永臣天天在家里，什么事不做，就是一心想要拖隊伍造反，縣太爺胡子一吹手一揮：查！

不到三天時間，唐永臣在鳳凰城，預謀造反的文書，就送上去了。

又不出三天，立殺反賊唐永臣的手令，就從上面傳下來。是福，躲不掉；是禍，跑不脫。唐永臣知道這事時，鳳凰城的北門上，唐家老屋的四合大院子，早被官兵圍得如鐵桶一般。

在不聲不響中，只聽得唐家大院內，哀嚎聲陣陣傳來。從上午直到下午，才由唐家托了縣府里老人，用重金為唐永臣買下了個全尸條件。

唐永臣威風不減當年，揪住了個傍晚機會，只見他一個縱身，冷不防從院子里柚子樹枝上，一個箭步，就上了后院的屋檐。可畢竟是廉頗老矣，早就被那有防備的官兵們一聲大喊，一家伙又擄了下來。

唐永臣在家中，當著三代老小，滿眼含著莫名其妙的苦淚，長嘆著含恨吞金而死。家里人對外面說，唐永臣突然得重病，死了。唐永臣一死，拿了好處的縣太爺就翻臉不認人，指揮縣府兵丁，將唐家大院洗劫一空。

一個縣官，只為著一個念頭，就殺了一方名士。一時間，聽得人寒毛倒豎。

但我媽說：那是什么時候，那是人家舊社會的事，老皇歷。現在，可是新社會了。

爸爸卻認真地說：張有訓，你真的是婦人之見。你看這世界，哪里有能新了幾十年的東西？那所謂的什么新？能夠新幾十年嗎？只是個哄人有名詞而已。

再說，這人的世道啊，不管它的年月日，變化是如何。這人，還是人。在這人的社會里，是人，就要吃人。人不吃人，人，就不是個人了。

不過這事，還有個后話。那縣長三年屆滿之日，衣錦還鄉時，卻也是莫名其妙，被人在暗中突襲，殺死在離鳳凰城不遠的石羊哨河邊。在鳳凰數年間，所收斂的數十擔身家，全然被人收去了。

世界上許多事情的發生，卻往往和人們想象的不一樣。

愛情的力量，也無窮，也神奇的讓人吃驚。爸爸越是說得是那么地可怕，我還是覺得魏翠蓮，是那么地可愛。再說，青青又帶著她，來過我這里幾次，每次總是笑著說：

本虛啊，你看看，人家是真心實意，在愛你啊。

那時候，像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還有什么選擇的權利？

翠蓮一來到我仄仄小屋子里，屋子就多了許多生氣。她不來時，我真的像是少了什么。這是不是就是人們說的愛情？更有意思的是，或者是天老爺助我。翠蓮爸爸的那一關，竟然出乎意料，輕易就這樣過去了。

后來聽人說，朱淑嫻一知道我們這事，當時，人就傻了好半天。當然，自從那事情發生之后，我就和那惡女斷絕了任何聯系。

要說那天的事，至今，也令人難以忘懷。

太陽快要落山了。魏大傻懶慵地，躺在小院落里竹椅子上，喝著水煙袋，漫不經心地說：陳本虛，據群眾的反映，你的家庭出身，很不好啊？

是。我被魏翠蓮安排，像一個小學生，坐在他旁邊。低著頭，不敢看他。說了前面那個字，仿佛不死心似的，吱吱唔唔，接著說道：

不過，**也說過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嘛。

他突然抬起頭來，小眼睛瞪住了我：你說，**他老人家，是個什么出身？

不知道！面對著他那種威勢，我突然想絕了似地，大聲說道。

其實，**的那個出身，我早就知道了。可當時，人也怪了，那時候自然而然地，我就是不愿意，當著他的面，說了出來。

翠蓮后來卻說，也就是那一下子，她在旁邊，突然更加喜歡我。說我這人聰明，腦子反應極快。說她真是想不到，那時候，我的臉，全白了。嚇成了那個樣子，還敢這樣大聲地，回答她爸爸的話。

鳳凰縣好多人怕他。還有好多來求親的人，就是讓他這樣的動作，被他嚇跑了。說句心里話，我一點都不怕她那個爸爸。表面上，我是裝出來那個樣子，心里頭，最明白。

陳本虛，我告訴你。**他老人家，也是富農出身，這是他自己定下來的。你知道，我魏永革，是雇農家庭出身。我當連長時，我的指導員出身不好，是富農；我當營長時，我的教導員也出身不好，是一家地主；我當團長時，我的政委出身更不好，是大上海的大資本家。可是我們天天都打勝仗。

我沒有文化，打到了團長，人，就成了廢物，只有到你們鳳凰城，養老來了。我的政委，打到了司令員。我的教導員，打到了軍長。我的指導員，打到了師長。他媽的，什么是出身不好，什么是出身好。是他媽的有些人，在扯卵蛋！

我看現在，我們的這些人，要是你沒有文化，就是最大的不好。說完，他也不看我一眼，身子從椅子上一挺，端著茶壺，就走出去了。

一時間，我還沒反應過來，傻傻地怔在那兒。魏翠蓮笑著，在后面輕輕地推推我：還不快去廚房，給媽媽幫忙。

我感覺到，自己的運氣，是不是，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