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鶯柯（八下）

眼下最要緊的是別被人當(dāng)了投名狀！望著好朋友那坦誠而直白的目光，程小九覺得自己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我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他默默地想，不知道該為自己剛才的打算感到好笑還是感到悲哀。聯(lián)合幾個底層的隊正，架空衙門里的捕頭和差役們，以此來拯救自己的恩公林縣令，避免他走上歧路。這是多么善良的一個想法！就偏偏沒考慮考慮自己有沒有相應(yīng)的實力。如果林縣令真的決定一條道走到黑的話，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又怎可能有除了追隨他之外的第二個選擇？！

“小九，九哥？九哥，你怎么了，你可別嚇唬我！”王二毛看到程小九的臉色在瞬間變得像河里死尸一樣怕人，趕緊收起笑臉。他從來沒見到好朋友的臉色如此難看過，即便當(dāng)時兩個人一塊兒餓肚子時，記得對方臉上也始終帶著陽光般的微笑。程小九是打不垮的，王二毛一直堅信。這也是他一直拿小九做朋友，做可以依賴的后盾之緣由。可今天，他在程小九臉上明顯看到了害怕，看到了驚慌，還看到了一絲絲絕望。難道他剛才不是在開玩笑？難道他剛才說得是真事兒？

“難道縣令大人他……他真的要帶頭造反？”連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yīng)，王二毛終于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扯了把好朋友，用顫抖的聲音詢問。

聽到造反兩個字，程小九死人般的眼珠里終于有了些亮光。“嗯！”他**了一聲，算作回答。然后緊緊扯住二毛的胳膊，啞著嗓子叮囑道，“今晚我說的話，你千萬別再大嘴巴說出去。否則，咱們兩個肯定要死無葬身之地。連帶著家人都要受牽連，記住了，別當(dāng)我在跟你開玩笑！”

“嗯，嗯，嗯！”王二毛迫不及待地點頭，汗水順著鬢角滾滾而落。無論平素叫囂得再歡，也只是過過嘴癮而已。但現(xiàn)在卻真的要造反了，即將要被人殺死或提刀殺人了。天可憐見，自己長這么大連女人的胸口都沒摸過，就要稀里糊涂地為了三斗米去送死！這不值得，也無法讓人甘心！哪怕是軍餉再加三倍，也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有什么辦法呢？連程小九都被嚇得六神無主了，更何況自己一個武藝半點不會，大字只識兩個的王二毛？！“小九哥，你，你能不能想想別的輒啊。咱們逃走吧。連夜跑出城去，我知道一個山洞洞，咱們到那藏起來，誰也找不到咱們！”他聽見有人在哭著祈求，很懦弱，很沒用。但那個既懦弱又沒用的家伙就是自己！

“關(guān)鍵是，咱們沒有活下去的錢和糧食！”程小九咧咧嘴，苦笑著搖頭。連夜逃走，的確是一個可以避免災(zāi)禍的辦法，但自己和二毛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雖然大，有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所？沒有錢財，自己在異鄉(xiāng)拿什么謀生？

天可憐見，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謀生之路，只當(dāng)了十二天兵曹，連衙門里胡凳都沒坐熱乎，便要主動放棄掉了。朱雀大街的房子，與小杏花的婚約，鄰居們羨慕的眼光……在半個時辰前，幸福距離自己曾經(jīng)是那樣的近。而現(xiàn)在，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夜風(fēng)像煙一般吹得支離破碎。

“咱們?nèi)ネ侗紡埥鸱Q。在巨野澤里邊有他的老營！”走投無路之下，王二毛咬著牙說道。

“那還不是一樣的造反？一樣的被官兵追殺？！”程小九拼命地搖頭。造反是讓祖先蒙羞的惡行，當(dāng)山賊也是一樣。如果自己真的做了那種選擇的話，娘親非被活活氣死不可！可現(xiàn)在，到底該怎么辦？誰能給自己指一條明路？

“要不，咱，咱們先下手為強！”王二毛一邊像篩糠般哆嗦著，一邊咬牙切齒。“他不讓咱，咱們活，咱，咱們也不讓他活。衙門里邊當(dāng)值的都是天樞旅的弟兄，你是旅率，我是隊正。咱們兩個進衙門沒人會阻攔。先剁了姓林的，讓他即便想下令造反，也發(fā)不出命令去！”

“盡胡說。林縣尊對咱們有恩，咱們不能恩將仇報！況且此時他是否造反還屬于未知。咱們刺了他，反倒坐實了殺官謀反的罪名！”程小九繼續(xù)搖頭，苦笑不止。

見程小九除了搖頭之外沒一點主意，王二毛急得連連跺腳。“那你倒是說咱們該怎么辦啊？總不能等死吧！我家里還有妹妹和老娘呢，我被人當(dāng)反賊殺了，她們可怎么活啊？”

“別著急，再讓我想想，想想！”程小九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腦勺。王二毛的主意雖然沒一個可行，但至少起到了讓他冷靜下來的作用。擺脫了最初的緊張與沮喪后，他慢慢整理起自己的思緒。

逃走是不行的，沒有謀生之路，老娘和自己早晚得變成餓殍；投張金稱也不可能！自己是好人家的孩子，不能與山賊同流合污；殺掉縣令，奪取鄉(xiāng)勇調(diào)度之權(quán)，這條計策也不足取。放下此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這一層不說，到現(xiàn)在為止，關(guān)于林縣令準(zhǔn)備帶領(lǐng)鄉(xiāng)勇造反的推斷完全建立在假設(shè)的基礎(chǔ)上，一旦自己誤解了縣令大人的意思，反而幫了叛賊的大忙。

“如果能有一條既讓林縣令拒絕楊玄感的拉攏，又能不與他翻臉的辦法就好了。這樣，對方還做他的縣尊大人，自己照舊做本縣的兵曹，每月繼續(xù)拿目前的薪俸，繼續(xù)平平安安地攢房子和老婆本兒！”想到這層，程小九的眼神突然閃爍了一下，臉上的愁云淡開了些，嘴角處隱隱掛上了幾分堅毅。

“你找到辦法了？”王二毛將腦袋湊到程小九嘴巴旁，低聲追問。

“只能試試！”程小九四下看了看，以同樣低的聲音回答。“沒把握，但總比坐以待斃強一些！”

“我就知道你準(zhǔn)行！”王二毛咧嘴而笑，“說吧，要我?guī)湍阕鲂┦裁矗俊?

程小九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低聲詢問道：“今晚誰在衙門那邊值班，是咱們熟悉的人么？”

“是咱們旅二隊正周虎子帶領(lǐng)部屬值夜。他跟你我都很熟，不會給咱們添麻煩！”王二毛想了想，低聲回答。

“你猜這個時候，縣尊大人睡了么？”程小九繼續(xù)追問。

關(guān)于這些雞零狗碎的小事兒，王二毛心里最清楚。略做沉吟后，立刻給了程小九一個肯定的答案，“應(yīng)該沒睡。他喜歡熬夜。睡得晚，起得也晚。我有一次值夜班，看到他四更天了還在書房里寫寫畫畫，夫人派貼身丫頭來請好幾次，才把他請回了內(nèi)堂！”

“那就好。帶上貼身兵器，咱們?nèi)タh衙門！”程小九咬了咬牙，做出了從小到大最為艱難的一個決定。

“真的要殺了他？”王二毛又是一哆嗦，啞著嗓子問道。

“不！咱們先潛到縣衙里邊，你在外守著，我到里邊跟大人匯報一下鄉(xiāng)勇訓(xùn)練情況，順便探探他的口風(fēng)。如果他想造反，到現(xiàn)在也該跟我交底了。我就據(jù)理力爭，告訴他造反沒什么前途！”

“你不怕大人殺你滅口？”王二毛聽得連連搖頭，不敢相信程小九費了老大勁兒，居然只想出了如此一個沒用的主意。

程小九笑著否認，目光卻變得無比鄭重，“所以才現(xiàn)在去。趁著他身邊沒人，把話說清楚。如果他能明白我一番好心，今后自然不會虧待了我。如果他不明白我一番好心，堅持要一條道走到黑的話。我就趁機活捉了他，讓他受幾天委屈，總好過今后他被人抄家滅族！”

王二毛仔細想了想，有些擔(dān)心地提醒道：“要是明天一早郭捕頭找林大人呢，豈不就發(fā)現(xiàn)你我干的好事。一千多鄉(xiāng)勇殺過來，咱們兩個人可是打死也擋不住！”

“抓了縣尊大人后，我跟他一起坐在書房里。你負責(zé)向外邊傳令，就說大人最近幾天身體不好，不想見任何人。這樣，即便有人懷疑的話，見不到縣尊本人，也會投鼠忌器！”

事到臨頭，王二毛反而被激起了幾分膽量。眨巴眨巴眼睛，苦笑著附和道：“那倒是。大不了怕咱們撕票！”

兩個愣頭愣腦的少年又核計了幾個細節(jié)，然后分頭去找兵器。此時他們兩個都算是軍官，在營里有單獨的房間住。因此準(zhǔn)備起來倒也方便，不必提防驚動了其他不相干的人。須臾之后，二人收拾好了行頭，裝作出門巡視的樣子離開了軍營。一邊走，一邊故意說著笑話給自己打氣，談?wù)勑π﹂g，便來到了縣衙門口。

果然如王二毛事先所講，帶班值夜的隊正是程小九的嫡系手下周禮虎。此人跟二毛兩個算是從小玩到大的舊相識，看見頂頭上司前來查崗，不敢怠慢，趕緊上前打招呼，“程教頭，您怎么還沒休息啊！真是辛苦！我當(dāng)值您還不放心么？咱們都是在碼頭上一起搭過伙的！”

“睡不著，隨便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程小九故作鎮(zhèn)定地揮揮手，笑著回應(yīng)。“我當(dāng)然放心你，但我怕縣尊大人臨時會安排些什么事情做。他老人家喜歡熬夜看書，弟兄們?nèi)羰遣粫缘眠@個習(xí)慣，難免打擾了他！”

“教頭您想得可真周到。若是不提醒，我還說不定真犯了錯！”周禮虎心里暗罵程小九多事，臉上卻堆滿了受寵若驚的笑容。

“馬屁精！”王二毛看不慣周禮虎這副嘴臉，上前推了他一把，笑著奚落。“要是九哥不教導(dǎo)你，你還不會走路了呢？都值了這么多天夜了，誰也沒個眼力架兒？縣尊大人睡了么？還是仍在書房畫畫？你安排了幾個人在院子內(nèi)警戒？還是只派人站在門口應(yīng)付差事？”

“二毛哥就是知道我！”周禮虎雖然跟王二毛平級，卻因為不敢得罪程小九，所以稍帶著對程小九的爪牙也畢恭畢敬。“剛才有個貴客來找林縣尊，剛剛被弟兄們帶進書房那邊去。他們這些大人物說話，我怎敢派人偷聽。所以把弟兄們都撤到了前院和四周，沒敢在書房附近留人！”

“什么貴客，你認識他么？”程小九楞了一下，警覺地追問。

“還不是那個姓張的販子，這幾天沒事兒就往衙門里邊跑。不過看大人的意思，好像跟他有些交情。所以弟兄們只要他來了便通稟，基本不敢攔他的駕！”周禮虎誤會了程小九的意思，以為對方是在責(zé)怪自己輕易放閑人進入衙門重地，趕緊拱了拱手，笑著解釋。

程小九知道所謂張姓商人肯定就是那個五短身材的反賊，所以也沒功夫計較周禮虎到底收了別人多少門包才如此不厭其煩地替別人跑腿。裝模作樣地四下看了看，然后板著臉說道：“我去里邊巡視一下，二毛，你跟著我。周隊正，你把大門看仔細了，輕易別再放閑人入內(nèi)。最近外邊的風(fēng)聲有些緊，能小心些，盡量小心些為妙！”

周禮虎趕緊點頭哈腰，表示絕對遵從上司的指示，“教頭大人叮囑得是。沒縣尊大人的命令，我肯定不再放任何人進衙門！”

拍了半天馬屁不再聽到任何回應(yīng)，他有些惱怒地抬起頭，卻看見程兵曹和王隊正已經(jīng)大模大樣地走進了衙門。周禮虎撇了撇嘴，悻悻地罵道：“得意個什么，不就是耍一手賣藝的槍棒么？那兩下子能蒙得了幾天啊？趕明個大人發(fā)覺上當(dāng)了，自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罵夠了，氣呼呼地在門口一蹲，與兩個石頭獅子開始大眼兒瞪小眼兒。

順利過了第一關(guān)，王二毛和程小九兩個長出了一口氣。從大堂到后院還有一段距離，他們盡量把腳步放得像做賊般，不驚動衙門里的任何生物。轉(zhuǎn)過一面照壁，穿過半條長廊，周圍的動靜慢慢變得清晰起來。蟬聲、風(fēng)聲、還有遠處隱隱的狗叫，一聲聲敲打在人心上，就像小刀子在慢慢地割。

如此溫暖的夏夜，程小九卻冷得直想發(fā)抖。他回頭看了看，借著星光，看到王二毛的臉色也是一片死青。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猶豫著想轉(zhuǎn)身逃掉。但想想自己需要兵曹這個位置，想想給未婚妻小杏花的承諾，又不得不命令自己堅強起來，咬著牙向前走到底。

好在館陶縣衙足夠小，在兩個少年的膽氣沒被磨光之前，通往書房的路已經(jīng)到了盡頭。遠遠地，程小九看到有兩個都不算高大的黑影被燭火照在窗紗上。他們好像起了爭執(zhí)，因此不斷揮舞著手臂試圖說服對方。但雙方都在堅持，沒有任何妥協(xié)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