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種從某個還未降生的生命那裏偷來的愛，大概總是不長久。
他進(jìn)入江家的第二年，蘇苒在吃飯的時候放下筷子捂住嘴，說好像菜裏油放多了，自己有些犯惡心。
江游下桌去給她倒了半杯溫水端過來，蘇苒揉了他臉一把。
這種情況又發(fā)生了幾次，江喻平便陪著蘇苒去醫(yī)院，夫妻倆再回來時，臉上都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悅。
蘇苒撫著自己小腹，唇角弧度和她新月似的眉極相襯，她輕聲問江游：“小游會喜歡弟弟或者妹妹嗎？”
江游正坐在沙發(fā)旁的硬質(zhì)矮凳上將四階魔方最后兩面拼完整，視線落在完整的白色塑料面上兩秒，他抬起頭來對著蘇苒笑：“會的，不管是弟弟還是妹妹，我都會好好照顧。”
“都是小屁孩，兩個湊做一堆不玩瘋就不錯了。”江喻平把手裏蘇苒的包和自己的大衣都掛好，臉上也帶著淡淡的笑，走過來的時候順便看了一眼茶幾上的小計(jì)時器，“這么快就拼好了，不愧是我兒子，換個更高難度的？”
江游重新把魔方打亂，搖搖頭：“我想再快一點(diǎn)。”
等江游再拼好一次，蘇苒也說要試試，江游便有意將打亂的順序變得極有規(guī)律，饒是如此，蘇苒也絞盡腦汁，最后又把魔方塞到江喻平手裏，要求場外援助。
江喻平跟他對了個眼神，心照不宣地各自笑起來。
那天晚上江游起床去廁所，聽見主臥裏隔著薄薄的門板隱隱傳來說話聲，江喻平的聲音被愁緒壓得沈甸甸，拖住了他的腳步。
客廳的窗簾沒有拉攏，淌了一線霜，他就站在逐漸開闊也逐漸暗淡的霜線盡頭，斂著表情聽他們討論。
“我試著評一下高級教師，這樣每個月錢也多點(diǎn)。之前有家長一起找我也說過補(bǔ)課的事，但那會兒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給拒絕了，我問問他們還有沒有意愿，給孩子們補(bǔ)點(diǎn)課，也能掙些。”江喻平總結(jié)道，又?jǐn)堖^妻子勸她早睡，臥室裏就此靜默無聲。
江家畢竟不富裕，說是清貧也不為過，養(yǎng)一個孩子已經(jīng)足夠使人有負(fù)擔(dān)，面對一個即將降生的生命，夫妻倆都有著不小的壓力。
江游踩著腳上蘇苒挑的毛絨拖鞋回了自己臥室，他沒有立時睡覺，而是翻出放在抽屜裏的小盒子，再次確認(rèn)裏面錢的數(shù)目。
平時夫妻倆給他的零花錢他都存著，夠百了就去商店換成整錢，一年來也有了好幾百，他盤算著這些錢能用來做什么。
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不少，但要養(yǎng)個嬰兒肯定是不夠的。
他看向椅子上的書包，舊的那個被他妥帖地收進(jìn)了柜子裏，而從孤兒院帶出來的書安安靜靜擱在那個江喻平親手漆出來的小書架上，江游把書拿出來，翻開那面有著立體卡片的靜靜看了一會兒。
孤兒院的生活對他而言好像也算不上難受，甚至他對老院長也有著難以抹去的孺慕之情，但明知自己離開才是對他們最好的，他竟然一點(diǎn)都不想回去了。
他面無表情地把自己埋進(jìn)被子裏。
江家夫婦已經(jīng)是足夠好的父母，但不止那時，即便是后來許多年，江游在乞求愛方面，也似乎天生有著一種膽怯，好像哪裏缺了個小小的口子，永遠(yuǎn)難以被補(bǔ)全。
江游從那一天開始和班上的同學(xué)有了除必要以外的接觸，主要是問他們有沒有不想做的作業(yè)。幼兒園的作業(yè)不算太多，江游只替他們寫抄寫作業(yè)，晚上偽裝入睡之后再打開小臺燈坐在桌子前，握著鉛筆仔仔細(xì)細(xì)看前面的筆跡，然后盡力模仿。所幸小孩子的字大多歪歪扭扭，并不太難，江游寫完作業(yè)就把今天的收入記下來，再把在學(xué)校裏展開理平壓進(jìn)書裏壓得平平整整的幾塊錢收進(jìn)存錢的小盒子裏。
江璦出生之后，江游去超市把自己看了很久才選定的一款最貴的奶粉買回來，他慢吞吞地走在老舊的柏油路上，怕把那兩個死沈死沈的罐子給摔了。
太陽把路面曬得發(fā)燙，透過薄薄的鞋底炙烤著人，但還沒有把人的心情烤干，他一手抱著一大罐奶粉頂開病房半掩著的門時嘴角還帶著笑，又很克制地壓了壓，朝一臉驚訝的江父江母鎮(zhèn)定道：“給妹妹喝的。”
其后許多年，哪怕蘇苒極力反對，江喻平語重心長，江游也沒有停止自己這種行為，他還解釋道：“我說過的，我喜歡妹妹，我也想對她好。”
就本來目的而言，他一直很明白自己的心虛。
盡管江喻平旁敲側(cè)擊問過他想法，也多次試圖給他餵定心丸，但他還是努力想把江璦應(yīng)該有的那部分東西還給她。對他來說，占得越少一點(diǎn)，失去所有的可能性也就越低，這樣也許等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也還有資格說一句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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