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廷芳很后悔，為什么要一回來就徑直回府。要知道，他只是為了先看看那個讓眼高于頂?shù)拿妹弥飕撘灰妰A心的鄉(xiāng)間少年張壽，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能得到祖母和繼母青眼相加，竟連皇帝也頗為信賴重用，更讓那些只會享樂的紈绔子們敬畏有加。

如果不是他回了府，他就不會被妹妹朱瑩窺出破綻，就不會被繼母一眼看出身上有傷，就不會在祖母那嚴厲卻關(guān)切的眼神下，被繼母扒了身上外袍，就差沒被勒令坦白事實了。

而如果不是他回了府，此時他也不會因為張壽出言替自己解圍，而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接受朱瑩和張壽一同入宮這個事實。

身為趙國公府的未來繼承人，他也是常常入宮的，可此時此刻在東華門一站報上來意，沒等宮中回復，他就得以長驅(qū)直入，他很清楚那是沾了朱瑩的光。雖說皇帝從血緣上來說，算是他的表叔，可實則卻是君臣，他從來沒辦法像朱瑩那樣在皇帝面前散漫隨便。

從東華門往內(nèi)走了不多久，卻要路過內(nèi)閣所在的區(qū)域。盡管如今各家衙門都已經(jīng)封印，內(nèi)閣也只有一位閣老兩位中書日常值守，再也沒有往日里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但一行三人還是無巧不巧地和內(nèi)閣中出來的一位大員撞了個正著。

那正是一貫有好好先生之稱的吳閣老。

一見三人，吳閣老先是一愣，隨即就笑容可掬地叫道：“朱大公子這是回來了？吉人自有天相啊，不枉太后為你在佛堂請了長明燈，親自為你抄了幾卷經(jīng)書，皇上也是連日念叨。”

朱廷芳還是第一次聽說太后和皇帝為了自己的安危如此上心，此時便打算說幾句發(fā)自肺腑的感激之言。可他卻沒想到的是，吳閣老笑瞇瞇沖他點頭過后，竟是又看著張壽道：“張博士，你那些學生真是不得了，昨天還居然還有人結(jié)伴探討功課？用功到讓很多人汗顏！”

再次聽到有人說張壽的學生用功，而這個人還是堂堂內(nèi)閣大學士，朱廷芳就是之前再懷疑，此時也有些信了。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是九章堂那些研修算經(jīng)的寒門子嗎？”

“呵呵，那些寒門子用功，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我都不用說道。就是因為那些用功的家伙，好幾個都是往日京城里出了名一事無成的紈绔子，我才忍不住感慨。當然，也不是人人如此，可半山堂中哪怕只有那么一二十個用功的，那都已經(jīng)很難得了。”

見吳閣老一邊說，一邊笑瞇瞇地端詳自己，張壽就瞅了一眼旁邊的朱瑩，見大小姐滿臉都是得意，他不禁暗想，讓好學生用功不稀奇，要讓差生用功，當然得放個誘餌在前頭吊著。

他之前在布置功課的時候就放下話去，鼓勵眾人抱團取暖，集思廣益。功課完成好的那一組人，可以得到實際歷練的機會——這個歷練，曾經(jīng)在翠筠間中呆過的人得到了再明白不過的暗示，那就是趙國公府和他共同出資，為整個小組量身打造成才方案。

包括但不限于張武和張陸這種明明只開了家小小織染坊，卻直接被天子過問的例子……當然，也包括婚事。也不知道朱瑩怎的說動了太夫人，太夫人竟一口答應，替那些浪子回頭的家伙出面做媒。

當然，至于趙國公府出資，其實更準確地說，是朱瑩直接預支了兩家嫁妝鋪子的結(jié)果。

然而，朱廷芳卻并不知道其中玄虛，去看張壽時，卻發(fā)現(xiàn)他和朱瑩雙目相對，眉眼中仿佛含情脈脈，他頓時就心情更加微妙了。于是，他也忘了順著吳閣老剛剛的話頭頌圣，匆匆敷衍了兩句就想走，誰知道吳閣老竟是主動走上前來。

“正好，我也有事請示皇上，和你們一塊去乾清門吧！”

和饒舌的吳中書性格類似，吳閣老也是一個很健談的人。至少有這么一個人在身邊，那就絲毫不用擔心冷場，因為他一個人就能用各種話題把所有人都串起來。

而朱瑩本來就是愛說笑的性子，張壽也言談自若，于是，不善言辭……或者說并不喜歡多說話，而是更喜歡多做事的朱廷芳不知不覺就被動參與到了各種話題當中。等不知不覺到了乾清門時，他就發(fā)覺，自己對張壽最初的那種挑剔意識竟是淡化了很多。

仔細想一想，一個從小在鄉(xiāng)間長大的少年，哪怕面對的是閣老當中脾氣最好的吳閣老，卻能談笑風生，他至少不用再糾結(jié)對方那實在和朱瑩太不相稱的出身了。然而，想要讓他承認寒門出貴子，那卻還是不夠。

往日朱瑩過來，往往都是眼尖的宮人又或者內(nèi)侍看到了跑進去報說，壓根沒人攔，但今天多了吳閣老朱廷芳和張壽，朱瑩也就很講禮數(shù)地陪著一塊等在了乾清門，不消一會兒就只見乾清宮管事牌子柳楓一陣風似的迎了出來。

這位宮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內(nèi)侍如今再也不敢投機了，對著張壽那也是笑容可掬，客客氣氣地把所有人都請進了乾清宮——哪怕按照規(guī)矩，這些來意各異的人應該分批覲見。果然，人才剛進乾清宮，他就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來都來了，都不是外人，一塊進來吧！”

要是換成性格強硬的首輔江閣老，又或者綿里藏針的次輔孔大學士，聞聽此言少不得會鮮明表態(tài)痛陳不妥，但吳閣老再次發(fā)揮了自己好好先生的個性，卻是笑呵呵地說：“我本來就沒什么要緊事，倒是朱大公子你是剛回京的大將，一會你先說，我也等著聽聽之前的戰(zhàn)況。”

朱瑩也搶著說道：“大哥回京本來應該先公后私的，但他惦記我和家里長輩，先回了家一趟，他一路風塵仆仆，回家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所以祖母和娘不放心，我和阿壽就陪他來了。大哥你一會兒在皇上面前可不許輕描淡寫，你說的話我要原原本本稟告祖母！”

朱廷芳根本還來不及說什么，就被眾人頂在了前面，當下只能暗自苦笑。按照他的本意，并不想渲染之前的驚險和困苦，可進入東暖閣之后，他才剛行過禮，就只聽上首傳來了砰的一聲，卻是皇帝直接重重拍了一記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