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這一場并不算漫長的朝會結(jié)束之后,群臣魚貫退出奉天殿,順天府尹王杰的身邊空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縱使王杰算是葛雍的忘年交,可葛氏弟子諸如戶部尚書陳尚等等,往常就都對這位油鹽不進(jìn)的王大頭敬而遠(yuǎn)之,現(xiàn)如今就更加如此了。
一個剛剛在一場朝會上干掉五個御史的三品大佬,誰能夠等閑視之?
張壽倒是想和王杰去說幾句話——畢竟,今天他還是被這位順天府尹給叫來的,然而,王杰比他官階高太多,人自顧自地?fù)P長而去,他也不好去追。可是,落在后頭的他剛出奉天殿不多久,突然就聽到斜里傳來了兩個稚嫩的聲音。
“老師,老師!”
“四弟,你輕聲一點(diǎn)兒,這么多人,別給老師招惹麻煩!”
他停下步子側(cè)身一看,卻見是四皇子一溜煙跑在前頭,三皇子緊隨其后。兩個小家伙都還是小短腿,嬰兒肥,一個穿紅,一個著綠,小襖緊緊裹在身上,就仿佛是年畫上的童子來到了人間,瞧得他忍俊不禁,干脆也不管四周圍其他人什么目光,徑直迎了上去。
“二位皇子怎么跑到這奉天殿前頭來了?”
“本來正月初一我們就想出宮了,可父皇不答應(yīng),這都元宵節(jié)了,我和三哥還沒給老師拜過年呢!”四皇子氣喘吁吁地停下步子,隨即就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整理冠服,最終肅容對著張壽深深一揖道,“老師在上,弟子有禮了。恭祝老師新年安康如意!”
“恭祝老師新年安康如意!”三皇子顧不得責(zé)備四皇子,趕緊也跟著整理衣冠深深行禮。
張壽沒想到這兄弟倆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以弟子姿態(tài)如此拜年,愣了一愣之后,他趕緊上前一手一個把他們攙扶起來,隨即便退后一步,笑著作揖還禮道:“你們有心了。這大過年的,我也不曾給你們拜過年。祝二位皇子新年安康,心想事成!”
這心想事成四個字,頓時戳中了四皇子的心思。他喜上眉梢地迸出一聲謝謝老師,隨即就立刻上前拽住了張壽的袖子,悄聲說道:“老師,你給我和三哥布置的功課,我們都做完了,我們還練了很多字,沒有偷過懶!你和父皇說,讓我和三哥跟張武和張陸去邢臺好不好?”
前頭那猶如匯報(bào)假期狀況似的話,張壽越聽越像是小孩子要糖果吃前的討好。果然,很快四皇子那匪夷所思的要求便接踵而至。他呵呵一笑,直接反問道:“你為什么想去邢臺?”
之所以是你,而不是你們,正是他發(fā)現(xiàn)三皇子在后面滿臉急切地拖拽四皇子,可前面這位卻根本不理會。而此時面對他的問題,四皇子腦袋昂得高高的,理直氣壯地說:“因?yàn)閺埼浜蛷堦懩苋バ吓_,是我向父皇推薦的!”
張壽最初以為這話不過是小孩子表功,可看到四皇子坦然仰頭直視自己的眼睛,而三皇子在他的目光直視之下,猶豫了一下之后,竟然對他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就意識到,這聽上去不可思議的話竟然是真的!
雖說他在此前上呈給皇帝的計(jì)劃之中,那是從京畿逐漸向整個北直隸推廣,但與此同時,派最得力的人切入江南,一面在海商當(dāng)中尋找是否有海外優(yōu)秀棉種的存在,一面通過織染局進(jìn)行鋪開,可大皇子突然主動請纓去江南,而皇帝卻把人派去了滄州,這確實(shí)出乎他的意料。
所以,本以為會負(fù)責(zé)京畿推廣的張武和張陸卻去了邢臺,這消息傳來時,他雖說有些意外,但想想大皇子,那就覺得順理成章了。可結(jié)果,這兩人竟然還是四皇子推薦的!
他看了一眼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其他官員們,見這空曠的廣場上除卻那些宮人內(nèi)侍,竟是只剩下了他們師生三人,他就看著四皇子,鄭重其事地問道:“那么,四皇子想要去邢臺干什么?”
“不是我,還有我三哥!”四皇子一把將三皇子拖上前來,也不管后者急得都要哭了,卻是一字一句地說,“我對父皇也提出過請求,可父皇說,讓我好好想一想,因?yàn)檫@就意味著和大哥做對……可我現(xiàn)在想通了,如果大哥做得好,誰都搶不過他的風(fēng)頭!”
“可如果他做得不好,那么憑什么嫉妒做得好的人!我不是去和張武張陸搶風(fēng)頭,我只是想和三哥一道看一看,出了京城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樣子,天下百姓到底是過得什么日子!我不想和晉惠帝一樣,聽說饑民餓得沒飯吃,卻竟然在那問為什么不吃肉糜!”
張壽記得,這是自己不久之前在半山堂中講過的故事,可貴介子弟們的反應(yīng)卻截然不同。如張琛等看似桀驁不馴,實(shí)則開明的,當(dāng)時就譏諷晉惠帝不知民間疾苦,至于某些愿意一輩子混吃等死的富貴閑人,則是完全不以為然。天塌了有高個頂著,關(guān)他們何事?
可四皇子卻牢牢記住了,對于他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年紀(jì)來說,確實(shí)還算難得。因此,張壽忍不住仔仔細(xì)細(xì)端詳著眼前這個過了年才剛七歲的皇子,心中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怪不得當(dāng)年太祖皇帝會不愿意立長,而是寧可立賢;怪不得很多皇帝會立幼立愛……至少就眼前的他來說,那肯定是覺得四皇子比大皇子和二皇子這一對兄弟懂事無數(shù)倍。而且,當(dāng)了四皇子好幾個月的老師,他能夠確定,這不是背后有人教,而是天生的資質(zhì)。
然而,發(fā)現(xiàn)英主就眼睛一亮五體投地頂禮膜拜,那是仁義禮智信的古人——對于曾經(jīng)歷過蔑視權(quán)威、懷疑權(quán)威乃至于打倒權(quán)威的年代,習(xí)慣了懷疑一切的他來說,最初的驚奇過去之后,他看四皇子也就很平常了。
人小鬼大的小天才,他還見得少嗎?
他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四皇子有這樣的心思,那很好,但是,要走出京城的話,你可以循序漸進(jìn),第一次出京就想去邢臺這么遠(yuǎn)的地方,那就好高騖遠(yuǎn)了。而且,張武和張陸是去做事的,你和三皇子跟過去,反而容易讓他們分心。”
“不不不,我和三哥可以幫他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啊,這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見四皇子說得振振有詞,張壽暗自呵呵,隨即卻收起笑容板起臉:“四皇子覺得,你們以皇子的身份親臨,就真的可以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嗎?可你想過沒有,除卻皇子的身份,你還能做什么事情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是親耕?是勸農(nóng)桑?還是視察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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