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呀……”

斗木的思緒飛得老遠，他呆呆地望著遠處的青山，好像在望著過去，那如深海一樣讓人不安的過去，讓他恐懼地不敢再進一步。齊涼過來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仍如木頭一般，一動不動。

齊涼望著斗木那感傷的神情，有種難言的失落，面前的人正陷在深情的海裏，像只自由的藍鯨，愉快地暢游在大海裏，早已忘了身后他的存在。

他知道那片情海，他以為那片海水是個吞噬人生命的惡海，所以他一直想將斗木從海裏拯救出來；他以為那片情海不深；他以為他們最近幾月的纏綿恩愛已經將斗木拯救了出來。可是……，他望著眼前憂傷的人，心裏總是難過。

齊涼背轉身來，去尋那吃草去了的馬兒。他想，在他回來的時候，斗木自己就會從那片情海中掙脫出來。那本就是一片不深的情海，母親從來沒愛過斗木，是斗木他自己作繭自縛、自以為是。

從齊涼睜開眼看這個世界時，他就看到了斗木對自己母親的愛念目光是那么的炙熱。從齊涼開始說話時，他就經常聽到斗木時常夸讚自己的母親。他知道，斗木愛他的媽媽，他更知道，媽媽一點兒也不愛斗木。

他曾經聽媽媽抱怨過：“如果斗木還是這么愛我，我就要厭惡他了。”“外表再英俊又怎樣，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齊涼啊，我真想殺了你木叔，我真想殺了他，他就是個瘋子！他就是個變態！”“小涼，對不起，媽媽真的忍受不了他了，對不起。”

齊涼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話，連著剛剛的失落一起，他委屈地掛起了淚珠，他有些想媽媽了。他突然想到母親的墳前去坐一坐，把心裏的苦悶都說給她聽，還像小時候那樣放肆地在她面前哭。可是現在他不在鬼城，見不到她的墳。他在這荒山野嶺裏，就好像母親的墳孤零零地安在鬼城裏。

齊涼有點兒想念人間了，熱鬧的街，嘈雜的人群，歡快的音樂，還有各種吊口水的菜香。從他六歲以后，他就再也沒去過人間。

六歲那年，他生了一場怪病，全身疼痛、意識不清，等他病好清醒時，自己已經到了冥界。

那天母親帶他到冥湖散心，一切都很美好，晴朗的天空，微微的涼風，仿佛那場折磨人的疾病從沒來過。

他正享受著這久別的陽光，母親卻蹲下身來，把一條項鏈放在他的手心，叮囑他說：“以后要永遠戴著它，不要摘下來，不要讓你木叔碰你的身體。”

那時的齊涼很是不懂，母親為什么會這么要求，他更不懂母親的神情為什么那么嚴肅哀傷。他被母親的哀傷感染，眼裏蓄起害怕的淚花，小心翼翼地問道：“為什么？媽媽，木叔變成壞人了嗎？”

母親捧著他的臉，雙手顫抖著，大滴大滴的淚落在他的小臉上，好久好久，才艱難地說道：“他不是，他只是太執著了。”

母親抱著他痛哭，嘴裏一直念叨著對不起，哭了好久之后，才將他交給后面走來的柰姀仙子，然后，她轉身離他而去。他想追上去，卻被柰姀仙子拉住了身子，他開始不安，大聲喊道：“媽媽，你要去哪裏？媽媽……”

那遠去的身影沒有回頭，也沒有回聲，只是一直往前走。他看見前面是一片巨大的湖，他看見媽媽的左腳踏在湖上而右腳又起來的時候，媽媽的整個身子“咚”得一下沈入了湖底，他看見厚厚的水花濺起。

他楞在了原地，迷迷糊糊地看到木叔從天而降，飛入了湖水，可是，他們一直沒能浮上來。才六歲的他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他著急得想要跳進湖水救他們上來，卻被他新認的姨媽攔住。柰姀仙子強勢地抱著他離開這裏，任他在她的懷裏掙扎哭喊，也撼不動她面上的冷漠。

他被柰姀仙子養在了鬼城，直到十二歲那年，他才再一次見到了斗木，他開心地朝斗木飛奔而來，想要給斗木一個久別的擁抱。在彼此的身體即將接觸的時候，齊涼感覺自己的后頸出現一只手，那只手迅速地將他拉起來，狠狠地把他摔在地上。

“是禮尺。”斗木來到齊涼五步之外，對齊涼解釋道，“禮尺是丈量神仙禮儀的尺子，根據神仙禮法，神仙不可不請而入五步身。五步身則是一個范圍，一個以神的□□為中心，五步為半徑成圓的范圍，這個范圍以及這個范圍裏的神都是不可靠近的。”

他站在那裏，還是和齊涼當初見他時那樣，衣著打扮還是那么華貴精致，行為舉止還是那么優雅大方，談吐言語還是那么不緊不慢，面上的表情還是那么溫和友善，他的所有感情都在那雙眉眼裏。齊涼看見了他眼睛裏的喜悅，倍感親切。

他繼續對齊涼說：“禮尺分為兩種：一種是平尺，想要靠近戴平尺的神，就得先行請禮，得到這位神的答應，才能靠近；一種是禁尺，想要靠近戴禁尺的神，就得等他把禁尺摘掉。”

齊涼牢記著母親的話，手猶豫著，不敢輕易摘下來。

斗木抿嘴笑了笑，安慰他道： “既然是你母親給你的，那就好好戴著吧。神仙的禮尺對于凡人來說有大好處，一來神不會傷你，二來萬物不可傷你。有了它，你不僅可以像神仙那樣長生不老，還不用像凡人那樣辛苦存活。從此后，不用吃飯喝水，不怕熱暑寒冬，不懼傷病疼痛，就是你斷了條胳膊，睡了一覺，就會長一條新的胳膊。”

“那斷了腦袋也是嗎？”齊涼興奮地問他，他笑著點頭說是 。

他待齊涼還是那樣的好，又體貼又溫柔。在以后的很多日子裏，他仍舊如此。

他在這鬼城陪了齊涼兩千兩百年，陪齊涼一起看書、一起八卦、一起唱歌、一起出游。 他送了齊涼很多禮物，人間時新的東西，他都想盡辦法送到齊涼面前。他背著大大的行囊跟在齊涼的身后，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從一個島漂流到另一個島，從一個大陸遠洋到另一個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