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庚帖與男方的庚帖交換以后，男方居然傳信要見見我。這不合定制，更不合規(guī)矩。

月心來找我的時候一臉的焦慮，我看著她微笑：“又不是我提出要見他，你急什么？急的應(yīng)該是元慶吧。”

她的臉立刻變色，“三姑娘啊，您怎么能直呼老爺?shù)拿帜兀磕鷳?yīng)該叫他爹的。”

我一楞，抬頭朝她的眼睛深處望過去。

奴性。即使十數(shù)年也未曾磨滅的如影隨形的奴性。我從沒想過要改變這種心理，在殘酷的封建等級制度下，或許保持這樣的奴性才是一種正確的生存之道。至少，對于月心這樣柔弱的女孩子來說是這樣。

我用我自以為正確的方式保護著她。

“月心，從今以后的任何事你都可以告訴元慶，但是我希望你發(fā)誓絕不洩漏美大叔的任何事情。”我笑了笑。

她臉上露出一絲急于辯解的神色，被我打斷。“我只需要你告訴我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無奈的悲傷的情緒籠罩了她整個人，她往后退了一步，半晌才抬頭肯定地說：“好，我答應(yīng)。”

我點點頭。

“我月心發(fā)誓絕不向任何人洩漏左師傅的事，若為此事，天打雷劈，世世為奴。”

我心裏流過一絲痛苦，比起月心，我對美大叔實在是過于偏心了些。

潛意識裏，月心永遠不過是個外人，而美大叔……我也說不清楚……總覺得，這一世就該和他有些牽絆才對……

我決定在便宜爹給我下命令之前去見見便宜爹，故意表一表自己的深明大義，順便試試他對我究竟是一個什么態(tài)度。

我被引到府內(nèi)書房的時候，元慶正在紙上寫字。遠遠看來也頗有些大家之風(fēng)，不符合我對他一開始“暴發(fā)戶”的界定。想來也是，能在這么個高位上端坐這么久，必定也是有些本事的，至少要學(xué)會打通人脈，上行下效，欺軟怕硬。

我不打擾他，束手恭敬地站在一側(cè)。

他終于寫完了一幅字，抬起頭高興地招呼我過去：“如草，來看看爹寫的這幅字。”

我站到他身邊看，老實說，確實寫得不錯。一首詩中的哀怨凄涼全通過弱柳扶風(fēng)般的字體表現(xiàn)了出來。

尤其是“夕陽欲沈沈，星辰已近霞。一輪明月起清風(fēng)，豈知我心靜無涯。”兩句寫得更是盡得其中真味，字跡斷斷續(xù)續(xù)，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似有無力接洽之感。而最后的一句“叩開黎明幾分幽，破曉……”后面幾個字在別的紙上，我從未聽說過這首詩，也不想知道后面究竟是什么，只是覺得這一句他寫的力道不足，似乎有些怯怯。

他有心事。還是難解之事。雖然仍懷著期望，卻眼看著就要難以過關(guān)。但這絕不是影響生死存亡的大事，因為他的字還遠遠未到油盡燈枯，奮力一搏的那種感覺。

“好，氣勢渾然。”我淡定從容地回答。

他笑瞇瞇地把字拿起來湊到唇邊吹干，一邊不經(jīng)意地問我：“聽如蘭說，如草的畫技也是一絕。”

元如蘭告訴過他這我并不意外，當下回答：“略通一些。”

他毫不在意地哦了一聲，走到一邊去喝茶，我只好跟在他身后。他突然轉(zhuǎn)身問我：“你怎么會畫畫的？”

我只顧低著頭，差點撞到他身上，當即退了兩步站定，嚇得渾身顫抖，哆哆嗦嗦地說：“自……自己學(xué)的。”

他立刻跟到：“自己學(xué)的？”

我正要回答，卻又聽他又追了一句說：“月心可不是這么說的呢。”

有點奇怪，這元慶不像是會詐術(shù)的人，那么，他身后必定有人給他出謀劃策。我一邊真誠微笑，一邊暗暗註視著他的神態(tài)表情道：“是自己學(xué)的呢，以前院門外總有兩位哥哥保護如草的安全，月心又只會繡工和打絡(luò)子，當然是如草自己學(xué)的。”

他一怔，抬頭對上我的眼睛，又悠悠地轉(zhuǎn)了開去。

“如草，你的婚事已經(jīng)定下來了。等你及鬢以后，就成婚。如草，可喜歡么？”

“嗯。”婚事什么的，我根本不在意。

他又抬頭看著我，目光裏居然帶了一絲淺淺的愧疚，如果我沒看錯的話，確實是愧疚。“顧公子想見見你。”

“如草不愿意相見，這不符合婚前男女不想見的規(guī)矩。”我立刻回答。

他的半邊臉埋在燭火的陰影裏，看不真切，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巴，緩緩動了幾下。“你去吧……”

我下意識地反應(yīng)他要讓我離開。剛想退身出去，卻又聽見他在后面說：“去見見顧公子……”

我一楞，抬起頭來看他。

依舊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說，總不至于對我這個關(guān)了十三年的人產(chǎn)生愧疚了吧。“可是這不符合定制啊……”

“去吧，”元慶揮手打斷我，“去看看以后你依靠的男人，好好地和他相處，以后在夫家，莫受欺負……”

什么？！我楞楞地聽著他的話，不知道他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若是假的，那這個元慶的表演功力就絕對也是影帝級的。若是真的，真相我大概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清楚。

“是。”我躬身行了個禮。

聽到他說：“你其實……長得沒有你娘美……呵呵……真正比你娘美的人，或許也不多……如草，你能不能……能不能對爹笑一下……真心實意地……笑一下……”

他的聲音很輕，輕的我覺得會被夜風(fēng)吹散了。

聽他這么說，好像娘親極美。一個丫鬟會極美么？我陷入了困惑。

元慶他，或許是迷戀這娘親的。

我恢覆冷靜的性子，淡淡地給了他一個笑容。

他的臉從陰影裏抬起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臉上滿是淚水，他朝著我的臉伸出手來，慢慢地靠近，嘴裏呢喃著：“月晴，月晴……”

“我是如草，不是娘親。”我不希望他觸碰我，不論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他傷害過娘親是必然的。

他顫顫地收回手，轉(zhuǎn)過身去，半晌后，“你走吧。”

我走出門來的時候，天上已經(jīng)掛了一輪明月。清冷的風(fēng)也開始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飄飄蕩蕩，四處尋找溫暖的地方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