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鬧劇，起因就在投井自盡的銀釵身上，這一個初夏清新秀麗的早晨，天光尚且在薄霧的蘊繞下蒼白微亮著，草木碧葉上凝結(jié)的朝露仿如生靈適才蘇醒后寧澈的眼眸，左顧右盼著一日之晨的美好寧靜，銀釵穿著今夏新做的櫻紅繡裙，站在滄浪苑通往二門夾道的小徑一旁，借著一株橙紅花朵密綴的石榴樹的遮掩，一雙盈盈桃花眼兒，滿含熱切地看著寂靜無人的小徑。

二爺每朝去戶部衙門，都要打這里經(jīng)過的。

銀釵捏了捏手里的一個深青色云錦裁成的扇套，上頭有用碧色絲線繡成的蘭草花紋。

當(dāng)身著圓領(lǐng)綠袍公服，發(fā)帶烏紗展角幞頭，秀頎倜儻的身影才出現(xiàn)在小徑遠端，銀釵立即從藏身之處行出，側(cè)蹲在道旁，將一夜間被西風(fēng)拂落的艷麗花朵，小心拾起，輕輕放在悉心繡著白玉蘭的朱紗囊里，目光憐惜，神情也似乎帶著微微的哀婉。

“你又在這兒拾花？”男子醇厚溫和的嗓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銀釵心底綻放了一朵溫柔的花。

略帶驚惶地起身，帶笑施禮：“二爺早，昨夜有急風(fēng)，奴婢料到不知會催得多少花落，今早便來拾揀。”

顯然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巧遇”了。

“奴婢從前將這落花拾回，皆因不忍這些芳菲委身污泥，卻不知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多得二爺告訴的法子，才知道曬干后可用來泡茶，還能做日常用的胭脂，倒不枉她們綻放一季。”目光從精致的眼角溢出，脈脈含情：“奴婢不知如何答謝二爺?shù)暮茫ㄓ信t還算拿得出手的，便做了一個扇套，還望二爺莫嫌棄粗陋不堪。”

將那扇套呈上，心里怦怦亂跳著，幾番忐忑，幾番期待。

無處安放的視線，堪堪落在男子腰間的牛角烏帶上，因此沒瞧見蘇軻眼里飛速掠過的失望神情，以及眉間攏成的不耐厭煩。

“這扇套做得倒也精致，不過我卻用不上這些……你女紅好，莫如給二娘、四娘繡上一方絹帕吧，也算我領(lǐng)了你的謝意。”

心里那朵花忽然凋謝，萎?dāng)∠氯ァ?

怔怔地看著朝思暮想的身影沿著小徑遠去，桃花一般的眼睛里布滿了委屈的淚水，銀釵更沒有察覺，身后某一處青石后，一個丫鬟滿是鄙夷的目光。

那丫鬟輕啐一口，罵了一句“賤骨頭”，提著裙套一路小跑回了滄浪苑，等了半日，好不容易盼得利氏從國公夫人處回來，才將親眼目睹的一場好戲脆聲兒告訴了她：“奴婢聽見院子里的丫鬟們私下議論，起初還是半信半疑，不想今兒個果然就見了那小賤人在半路上勾搭二爺……”

于是便有了金桂苑里的一場鬧劇。

利氏氣勢洶洶地殺往金桂苑，不由分說就讓丫鬟們一番打砸，撲頭蓋臉將張姨娘好一場打罵，讓她交出銀釵這勾搭主子不要臉的下作賤婢。

張姨娘并非維護下人的寬仁主子，卻咽不下利氏興師問罪的強橫，沖突一發(fā)不可收拾。

院子里鬧得不可開交，銀釵深知事情是因己而起，不敢出去，只躲在后罩房里淌眼抹淚，金桂苑里的丫鬟盡數(shù)“參戰(zhàn)”，沒人注意到銀釵什么時候想不開投的井。

直到四娘忍無可忍“以死相逼”，暫時平息了這場紛亂，一個小丫鬟覺得臉上刺痛，一摸就是一手血跡，才悄悄去了后院兒，想打水先洗洗傷口，彎腰一看，才發(fā)現(xiàn)井里泡著個人！

這些事情，秋月連糖果零嘴都省了，只與一堆好奇滿滿的丫鬟“互通有無”之后，就打聽得清清楚楚。

“二夫人被太夫人喚去了遠瑛堂，這會子正受訓(xùn)呢，銀釵的尸身已經(jīng)打撈了上來，抬去了外頭，太夫人仁慈，還讓宋總管好生尋塊墳地安葬，張姨娘和鬧事的丫鬟都被拘在金桂苑里，國公夫人也回來了，這會子正在遠瑛堂。”秋月說道。

一旁的夏云哭喪著臉，似乎為銀釵的凄慘下場傷懷。

八娘來了綠卿苑，狠狠哭了一場，才被扶去廂房里歇息，旖景不放心，讓春暮、秋霜跟去侍候，夏云才得以留在小主子身旁。

“這銀釵沒有家人？”旖景又問。

一貫寡言的夏云卻接了嘴：“銀釵與奴婢一般，并非家生子，說來也巧，八年前正是與奴婢一撥被選進來的。”忍不住一嘆：“她入府時就是父母雙亡，這會子就這么去了，將來連個燒紙的人也沒有，也太可憐了些。”

秋月極看不慣夏云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由冷哼一聲：“也是她自找的，做什么不好，竟然做出那等下作的事，也難怪二夫人這么生氣！她倒覺得沒臉見人了，自個兒投了井，卻牽連著一院子的下人都得受罰，只怕連張姨娘……這次也落不著好！”

夏云心頭便有些發(fā)悶，暗說但凡有個家人能依靠，為銀釵的將來打算，她也不至于行此下策，但凡有一點希望，又有誰想終身為奴，連子孫后代都做奴婢的？

旖景掃了一眼夏云，卻對秋月說：“我看八妹的情形很有些不好，像是驚痛過度，你隨我去祖母那兒一趟，回了長輩們請?zhí)t(yī)來看看才妥當(dāng)。”

等避開夏云，旖景又再吩咐：“仔細打聽一下這銀釵的身世，是怎么能入府的，還有往常與誰交好。”

秋月也不問旖景為何這么關(guān)注，只一一應(yīng)了，又說起鶯聲：“她的鞋總算是做好了，今兒個親自去二門等著宋嬤嬤，兩人嘀咕了好一陣，鶯聲滿面春風(fēng)地回來，洗衣裳時都哼著小曲兒，心情好得不行。”

旖景就想，這次利氏與張姨娘一鬧，少不得牽連多名奴婢受罰，這時提起調(diào)動的事兒，可不算有了說法？

事情還真巧！

旖景總覺得這場風(fēng)波與宋嬤嬤脫不了關(guān)系，雖然宋嬤嬤今日并沒有去金桂苑。

難道就是因為要尋個說法，讓鶯聲如愿與紅雨互調(diào)，才導(dǎo)致了銀釵墜井？

這念頭才一閃過，旖景緊跟著又是一陣自嘲，以她對宋嬤嬤的了解，想讓紅雨進綠卿苑實在是小事一樁，大可不必鬧出這么大的風(fēng)波來，看來自己是太“重視”宋嬤嬤了，但凡遇到蹊蹺事，直覺就與她脫不開關(guān)系。

這時的旖景當(dāng)然沒有想到，銀釵的死，的確關(guān)系著一場數(shù)十年前就設(shè)下的陰謀。

“如果不出所料，鶯聲既然已經(jīng)把鞋子交給了宋嬤嬤，也許就在這三、兩日間，紅雨就會調(diào)進綠卿苑來，前些日子我囑咐你的事兒，可以著手實施了。”遠瑛堂前，旖景吩咐了秋月這句。

已近午時，陽光炙烈，早已將清晨的薄霧融解得無影無蹤，團團蕉葉，纖纖修草，肅立于植圃道旁，似乎被檐下廊里垂手而立的婢女們凝重的神情影響，不敢微動一般。

宋嬤嬤早見旖景撐著絹傘過來，一路迎了上去。

“五娘怎么來了？”

旖景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只扶著秋月的手款款向前。

宋嬤嬤就有些尷尬了，不敢沖旖景甩臉兒，只微微瞪了一眼秋月：“這么熱的天兒，怎么不勸著五娘，若是受了暑，仔細罰你。”

旖景心中冷笑，這才側(cè)著臉看向宋嬤嬤，少女清秀的面龐，并沒有染上半分不愉：“嬤嬤別嚇著了秋月，我有要事，必須稟報了祖母。”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明堂階下，宋嬤嬤作勢來扶旖景，瞧著恭謹，手上卻用了些力，為的是阻止她入內(nèi)：“公主與夫人們正說話呢，吩咐了不讓閑人入內(nèi)。”

“祖母說了不讓我進去？”旖景委屈地眨著眼睛，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

這……當(dāng)然沒有指名道姓地說不讓五娘進去的。

旖景又是一笑，對秋月說：“你在外頭候著吧。”

一步邁過門檻，就要往屋子里走。

“五娘，公主與夫人們在談?wù)履亍！彼螊邒呔o跟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