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息二娘有一個秘密，不能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便是連自己的丈夫也不行。

本來，人有秘密是很正常的事，但有的秘密卻是打死也說不得的，比如，已婚的婦人平生唯一一次情難自禁的紅杏出墻；又比如，還未定親的姑娘，曾給過隔壁村貌似鐘魁的阿牛一件自己貼身的香噴噴的肚兜做信物；再比如，當今的榜眼在孩童時代曾與市井之徒一起洗過澡等等，都屬于此類的絕對隱私，只能爛在肚子裏，相忘與歲月中，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否則，你也不用混了，就等著大家的唾沫星子把你淹沒了吧。不過，息二娘的秘密當然不在此列。

至今，息紅葉仍是下落不明，這是京城裏逾久彌新的話題，隨便到哪個公眾聚集的地方，這都是說書人的經典保留曲目，想來會一直這樣熱鬧的流傳下去，有人說她是被江洋大盜給殺了，有的講是她自己跟人跑了，還有的傳聞說是叫魔教的人給掠去了，反正版本眾多，不一而同，說的那叫有鼻子有眼，每個人都活像是自己親眼所見似的，信誓旦旦。可是，息二娘卻知道紅葉倒真的千真萬確還活在世上。記得那孩子被劫走的第二個月的某個下午，有個人不請自入，是一個很冷傲的年輕人，俊美的臉頰刀削一樣分明，一雙黑眸似兩口深潭，又著了一身黑衣，整個人看起來說不出的陰沈。他惜字如金，給她展示了紅葉的衣物，然后讓她給紅葉寫信報平安，她覺得簡直荒謬之極，她連紅葉人都沒見到憑什么相信他？但那人卻有著一種可以讓人信服的魔力，所以她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寫了張字條。年輕人離去之前告訴她，有空時在紅葉的生辰去金佛寺拜一拜，必有所獲。

聽者有心，等到次年紅葉生辰那天她去了金佛寺，在搖卦時簽筒裏掉出了一封信，竟是紅葉寫的，她沒有透露地址，但保證以后每三個月的一個特定日子便會寫信告知近況，讓她到金佛寺取就好。說也奇怪，那么多的人都有摸過那個卦筒，偏偏只有息二娘本人才能拿得到信。從信上她知道了紅葉的近況，但她明白，這信若是讓第二個人發現，一定又會再起事端，因此一看完，她馬上就會燒掉，連對自己的夫君息寧臣都不敢提半個字，她不是不知道息寧臣極其疼愛這個女兒，無時不刻都在掛念她的下落，但是擔心夫君做人硬氣得很，極少妥協，萬一無法接受事實，一旦鬧開了，對誰也沒好處。她小心謹慎地瞞住了所有人，只在規定的日子才去金佛寺進香，反正是為女兒上香禱告，連借口都不用準備，而每一次的拜訪，結果也都沒有令她失望。

平遠侯赫連駿在息紅葉失蹤的第二年迎娶薛丞相的長女薛亭煙，不過，他并沒有因此就不再和息家二老來往了，逢年過節，總會派人上門噓寒問暖，京城的人們也都交口稱讚平遠侯對息家的情義。

薛亭煙在還沒嫁入赫連家前，對這樁婚事是又喜又憂的。

喜的是，她曾經到平遠侯府做過客，見過赫連駿本人，英武俊立，人品一流，怕是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和他同樣出色的男人了。她當時就芳心暗許，但平遠侯一顆心只放在息紅葉一個人身上，不介意門第之別也要娶她入門，薛亭煙只好把這種仰慕深埋在心底，背著人啜泣。不料，息紅葉竟在大婚之日被人劫走。次年，平遠侯向薛家提親。她從來沒有想過能夠有嫁給赫連駿的一天，他在那么多戶人家的女兒之中，還是挑中了她，他是喜歡她的吧？

憂的是，赫連駿那樣鐘情息紅葉，那女孩又是出了名的美貌，還頗有才氣，薛亭煙擔心自己無法取代她在侯爺心中的地位，要是侯爺拿她們一對比，她一下子給比了下去，很可能一嫁進門就會使侯爺失望，繼而失寵，到時的心碎怎么收拾才好？但，她顧及不了這許多，而且這樁聯姻也沒有給她反覆思量的余地，父母之命，不管她愿不愿意都是要順從的。

風風光光嫁入了侯門，赫連駿對她的體貼關心真是沒得說，每次歸寧，父母都要反反覆覆的叮囑，這么好的丈夫一定要仔細侍侯才是，她自己也覺得無比幸運，和自己的夫君這樣相敬如賓，如此美滿。她誕下一個女兒，之后就不曾再生育，本來實在很擔心夫君的恩寵不再，尤其是后來赫連駿又納了一房夫人，而那如夫人次年就給他生了個兒子。薛亭煙起先憂心得無以覆加，以致夜不能寐，害怕丈夫可能從此就不會再對她有興趣了。沒想到，日子依舊平平靜靜，他的愛護從來沒有改變過，特別是對女兒，他們的這個長女取名赫連伽葉，頗有點禪意，冰雪聰明，莊靜美麗。赫連駿對女兒的關註好像還超過了兒子很多，從小就釋心栽培，連如夫人有時都忍不住會拐彎抹腳的抱怨一下。

按理說，薛亭煙應該很滿足了才對，可是，在她心裏仍是有那么一根刺，一根叫息紅葉的刺，她隱隱覺得女兒名字裏的那一個葉字似乎在暗示著什么，而丈夫對女兒的關心經常讓她都禁不住吃味，那么尊重，那么耐心，簡直就不像一般的父親對待女兒那樣，至少她自己的父親對她就從來沒有那么寵愛過。而赫連駿隨身總帶著一塊非常奇怪的雞血石，上面的花紋像是血滴在宣紙上暈開的樣子，任何人也碰不得，她瞧見他一個人獨處時都會拿出那塊石頭，悶聲不響的把玩，一邊想著心事。她是貪心的吧？要是能夠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好了。

赫連伽葉十六歲那年，盂蘭節出門游玩，邂逅了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以后才知道那是當朝皇太子，也是未來的皇帝。

此后，赫連伽葉十七歲做了太子妃，二十三歲當上皇后，赫連氏一時權傾朝野。

在遙遠的未來，傅天琳的父母自從她離奇失蹤后，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尋找她的努力，他們一直堅信她還活著，只是不知道人在哪裏。一輩子從事科學工作的父親甚至開始相信有外星人的說法，和國外的一些同行搞起了研究，還開始創作科幻小說。

有那么一次，傅母一大早起床就說她做了個很奇異的夢，在夢裏有一個身著古裝的男人叫她馬上賣掉屋子什么的，因為是個夢，而夢總是來的快，去的也快，她只記得一鱗半爪的一點點內容。起初以為是自己古裝劇看多了，日有所思，夢有所見，女兒失蹤前拍的那部影片后來大賣，并在多個電影節上獲獎，只是傅天琳永遠也無法到場出席，那部片子是傅母的最愛，每隔一段時間總要翻出來看一遍。之后沒過多久，就有人說要買他們家的房子，那是一處在鄉下的祖屋，多年沒人住相當破敗，居然也會有人想買。買家還專程驅車從另一個城市跑來講價，看他們有些躊躇拿不定主意的樣子，竟當即開了一個天價，那可能是許多人一輩子也賺不到的數字。傅母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奇怪的夢，也許真的是個預示也說不定，于是當場拍板就把房子給賣了。后來，聽人說買屋的人從裏面挖出了許多古董。但那些并不是傅家夫婦感興趣的東西，反正衣食無憂，倒也沒什么好遺憾的。只是，傅母總覺得那個夢裏的古裝男人應該和女兒有關，她極掂念這個獨女，一直為她祈禱著平安。

五年前的那一場江南武林與魔教之戰，真可謂驚天地，泣鬼神，至今令同道中人感嘆不已，也為所有的人津津樂道。當年，白道一百三十四名好手圍攻魔教，奮不顧身，拼盡各路英雄的性命，終于將魔教的幾個頭目當場格殺，血戰了大半日，最后竟只有一個人生還。他，就是中原鏢局的沈舵主沈旗風，但由于他的愛女沈碧兒不幸命喪于那一場惡戰中，他悲慟之極，以至從此神智都變得癡癡呆呆，盡管他非常了不起的活了下來，但這樣的狀態實在無法再號令群雄，舵主之職也只得易主。他是唯一了解當天發生過什么事的人，卻因為無法再像正常人一樣思考，所以旁人也就無從得知真實戰況的慘烈了。人們只是從后來清理現場時看到，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斷肢無數，又由于當時有人乘亂縱火，許多尸首燒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各門各派的人最后商量干脆立了個共同的墓碑，刻上死難者的性命，好讓后世的人記得這一場血戰，也讓親屬和門徒有祭拜的地方。

正道人士從那以后一直都心存很深的憂慮，擔心魔教會不甘心的卷土重來，然后大舉反攻，殺掠報覆。沒有人真的知道魔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組織，因為從來沒有白道的人能夠進得去，就算真的混進去了，也不會再有命出來。人們只聽說魔教勢力弗遠無邊，極為強大，而且可能已經滲進了白道組織也說不定，畢竟魔教的人又不可能在額頭上刻字。中原武林過一段時間都會跟魔教起沖突，每一次總是死傷無數，不過到最后都會有高人出現，于危難關頭團結眾人，將魔教驅逐回去，令他們的野心鎩羽而歸。只是，尋找高人或是等待高人出現都需要時間，而魔教神出鬼沒，行蹤不定，誰也無法預計他們下一次進攻又會選在什么時候，只能到時候再說了。也許三年，也許十年，誰知道呢？不過，這幾年江湖上倒是風平浪靜，一點事也沒有，大家猜想是不是魔教的人經過上一次的慘敗，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塞北，關外，又到暮春時節。春眠不覺曉，風不冷不熱地吹著，這正是很容易讓人犯困的天氣。

男人卷起手中厚厚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手》，就照趴在桌上睡得不知何年何月的小男孩的頭，毫不留情地敲了下去。這么使勁的一敲，立刻嚇醒夢中人，手忙腳亂得差點滾到地上去，只見他用手抱住頭，眼淚汪汪的控訴道：“好痛啊，你打人！我要告到縣衙去，我要告到知府大人那兒，我要，我要到刑部告你去...” 雙手捂住臉，哭得痛心疾首，聲淚俱下，七情浮上，全情投入，唱作俱佳...好不悲慘。

突然瞥見男人的表情變得很危險，黑眸狠狠一瞪：“怎樣，想告我什么？”

小男孩連忙識時務者為俊杰，頃刻間就收起了嗚咽，換成一付諂媚：“哪裏，那裏，只是懇請大人不要虐畜而已。”他都算厲害，剛才還哭得好像被人切了尾巴似的，轉眼之間就跟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了。

“我叫你念書，你就是這樣念的？”男人的眉頭擰了起來，“你打算幾時才開始看《唐門藥典》？”

“馬上，馬上，很快的。”小男生拍拍胸脯，不遺余力的吹噓著，“虎父無犬子，我肯定一個月就能拿得下來。”

男人似笑非笑：“你有太多的不良記錄了，實在是沒什么信用，我要你立張字據，如果到下個月再沒有念完，我就把你送到雪山上，好叫你專心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