頒下命令后的肖千秋則在處理另外一件緊要的事情，他的雙目低垂，旁人很難從外表上猜到他的心情，從薛華靈的角度看過去，他的整張臉差不多都隱藏在了陰影之中：“你現(xiàn)在覺得怎么樣？”

他冷淡地問著，離他不遠的小女孩已經(jīng)被從懸空狀態(tài)中釋放，她的臉上沒什么血色，手足部分還有一些當天受到的擦傷，她的情況不能說有多么健康，但是考慮到她之前兩次與死亡擦肩而過——被摔到巖石上差點被摔死的一次與被肖興龍用邪術(shù)奪舍的一次——她現(xiàn)在的樣子已經(jīng)可以說是出乎意料的好了。

“好餓。”華林用無比真摯的語氣回答道，他知道真仙不是那么容易欺騙的，所以他的這句話完全自內(nèi)心，肖千秋可以看到女童的臉像被照亮一樣露出對食物的渴望和欣喜，可以想到她正回味著久別的食物滋味，看到這饞相，他竟然也笑了：“現(xiàn)在你只能吃粥。”

“哦，”回復他的是一個怏怏不樂的長調(diào)，華林并不需要怎樣的偽裝就能……倒不如說他此刻裝小孩子的時候是他難得的不需要怎樣偽裝、直抒欲望的時刻：“能多吃點嗎？”

“恐怕也不行。”說話的時候，青鳥已經(jīng)托著漆盤飛來了，盤子上是一個海水紋的大蓋碗，旁邊又有兩個小碗，一個小碗盛著檸香素醬，另外一個小碗放著一張銀勺，蓋碗里是熱騰騰的乳粥，粥的中央撒著一點調(diào)香增暖用的玉桂粉，看得華林心里一跳，在遙遠雙河的黑暗小藥鋪里，帶著變形的肖如韻和玉桂的爺爺說話，談論著以后學不成仙術(shù)就在青州城里憑手藝開茶鋪，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遠的事情了一樣，但是，那個凄涼、寒酸的店鋪，遠比富麗堂皇的奇云峰讓他感覺更加舒適。

盡管如此，他馬上就從那種懷念里掙扎了出來，他是一個巫師，而且是一個靈魂契約還掌握在魔鬼手中的巫師，他不能因為眷戀溫暖和舒適就回頭，他必須向前走，哪怕走到比奇云峰和肖家對待他更加冷酷和不人道的地方去。

“粥還要過一會兒才能涼下來，”肖千秋說：“這會兒正好我也有空——你還記得那天生的事情嗎？”

真仙真是太有空了，華林沒把這句褻瀆的話說出來，他知道應該怎么說，先是停頓，然后慢慢地組織語句——反正真仙都很有耐心——而且有空：“那天……網(wǎng)子散開了。”

“網(wǎng)子？”

“就是一直攔在孤梅院外面的網(wǎng)子，”華林說：“它不攔阻仆人，也不攔阻如詩，它認得我，就像認得梅樹下的那個……那個東西一樣。”

是的，肖千秋在心中點了點頭，他將華靈安置在那里的時候就在束縛的咒術(shù)上增添了相應的內(nèi)容，之前他對華靈的通靈之體尚有疑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確信無疑了，這的確是上天賦予的才能！這可不像凡人所想的那樣，僅僅能看見些“不干凈”的東西，弄不好會害了自己什么的，能看到另外一個世界，也就意味著更容易看到世界的本質(zhì)，而這點即使是真仙都是很難做到的。

這就是為什么他向肖銀云提議動用大量資源培養(yǎng)華靈的緣故，因為有他做先導，肖銀云的真仙之路走得無比順暢，現(xiàn)在想來，是太順暢了一些，而且因為她還沒有達到他的高度，所以她尚沒有經(jīng)歷他經(jīng)歷過的那些艱難、困惑和挫折，那種事倍功半的苦惱，笨拙的原地打轉(zhuǎn)，她不知道借由通靈之體，可能會有多少難題迎刃而解！

不過，再怎樣上天賦予的才能，也必須經(jīng)由人心的支配才能為世間所用，先前他對此很不看好——在他的一生中，他看過了太多像肖如歌般糟蹋天賦與資源的榜樣，她們總是太容易被舒適的生活誘惑，以為給自己找一個主人，就不必再面對任何煩惱，從而拋棄了可能有的自由，將自己變成徹頭徹尾的奴隸——沒有賣身契也沒有鐐銬，可比那些有賣身契和鐐銬的人更沒有自由。因此，他沒有對她多給予什么資源，將她純粹當作了一個產(chǎn)育肖家后代的工具看待。

然而這個小女孩的心是與眾不同的，她沒有貪慕虛假的凡間火光，她的眼睛一直望著真正的深淵之火，力量的源泉，她甚至吞噬了肖興龍！

他漸漸將話題導到了這方面，華林在這方面也沒有試圖蒙混過關(guān)，他極力詳盡地描述當時遇到的情形，又設法使得語言接近他現(xiàn)在這具身體應有的詞匯量：“很多……很多人……還有事，我好像就在那里，看著它們生……然后又不在了……然后又看著它們生……”他知道連肖興龍為了對敵都學過五色門的勾魂邪術(shù)，肖家的第一真仙對此也應該頗有研究，在這方面不是信口胡扯幾句就能過關(guān)的。

“比如？”

女童的臉上現(xiàn)出一點想笑又奇怪的表情來：“您……您和我爹爹吵架，為了喝酒的事兒，我覺得那是我爹爹，但是我又知道那不是我爹爹，我爹在雙河，哎呀，但是……”

肖千秋望著橫在他跟前的一根梅枝，梅樹在春天開花，散濃烈的香氣，花朵錯落有致地附在樹枝上，每一枝都精美得像畫又像簪，是文人畫師的最愛，他們寫過、畫過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美景，想把逸散的香氣永遠地留在他們的作品里，而在奇云峰上的萬丈梅林里，不論春夏秋冬，年年歲歲梅花滿枝，香氣裊繞：“我懂得，那是你看到別人的心里的緣故。”

“別人的心？”

“是啊，有天眼的小姑娘，”肖千秋說：“你生就不凡，從小就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不過像這次看到的東西，你一定要小心——因為你以后可能還會看到，而它們比你以前看過的都要兇險得多，因為它們比任何東西看起來都像真的，卻又不是真的，它們直到你心里——你看過肖如詩他們變化鳥獸吧？你的天眼可以看出那不是真的鳥獸，但是到了人心里，你的天眼就派不上什么用處了，因為它們不需要長得像你爹爹，只要讓你‘覺得’是你爹爹就行了，能看到另外一個世界不代表你能看到人心里，更不代表你就能看到真相了。”

“真的嗎？”

“真的。”

“那我不看了。”

“有些東西不是你不看就不會看到的，”肖千秋這句話說得很慢，好像他是個帶孩子辨認花鳥魚蟲的老爺爺：“只是你再看的時候，就要像今日一樣，記得那其實是別人的爹爹，你自己的爹爹還在雙河，這樣，你大約就不會遇害了，你將仍然是你自己，是雙河縣城的薛家女兒，而不是別的什么人。”

“恩。”華林點點頭，他其實有點驚訝，肖千秋就這么把抵御勾魂法術(shù)的原理講給“她”聽了，但是他在驚訝中也不忘了趁機打探他一直想要問的事：“在別人心里……您不姓肖？”

“我確實不姓肖。”肖千秋抬起眼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