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

淺渚似一葉扁舟浮于大海之上，天地杳杳冥冥，沒有一點光。不，有一點，是月光，只是太小太窄，難以驅散黑夜。

意識漸漸模糊了，華蓮沈沈向后倒去。是一個黃昏，他又看見了上次見到的小院。亦如上次那樣，他推開門板步進去，只見院子裏種著蘭花、桂樹、竹子、百合。

小院靜悄悄的，階前不時有小鳥飛下來啄食。屋門半掩著，他也如上次般推門進去，只見裏面陳設有致，當地放著一張大案，上設筆硯，又見滿架的書。華蓮正看，一邊屋子走出一個女人，芙蓉面，臉色發白，微笑地看著他，朝他走來。

華蓮站在原地身子動彈不得，女人走得很近了，卻穿身而過。華蓮驚住，“霍”地轉身，只見門口手拉手進來兩個小孩，大點的男孩子身上背著竹簍，女孩子摘了花朵在手上。男孩子喚了聲母親，解下竹簍，拿出藥包。女人柔聲問道：“阿嶼，你到哪裏得的藥？”男孩子道：“母親，我采了草藥跟山下李爺爺換的。母親病了，不能不吃藥?！迸烁袆拥卣f不出話，將兩個孩子抱在懷中，輕聲道：“只是一點風寒，阿嶼和硯兒不用擔心。”

男孩子到外面把藥煎好了，拿進來端給她母親喝。外面起了風，刮得樹枝亂響。門外有敲門聲，女人站起來心想：“這個時候是誰？”叫男孩子自己寫字，出去開了門來。女人后退了幾步，站定了。只見門外走進幾個穿著深紫色斗篷的人。

他們腰間皆束著曼陀鏤空的紫玉，當中一個摘下斗篷的帽子，華蓮看清她是王眉，不由吃了一驚。只聽王眉道：“阿嫵姐姐，你叫我們好找！”女人的臉顯出一絲慌亂，蹲下身叫小女孩找哥哥去玩。

小女孩去后，被稱阿嫵的女子道：“你們想怎樣？”王眉道：“不怎樣，兄長叫你回去，嫁給你該嫁之人?！毖酃馓魍葑樱^續道：“這兩個孽種我王氏是不會認的，只有他們不存在了，我王氏的屈辱才能洗刷！”

王眉身后的人朝屋子方向飄去，王嫵閃身進屋。一番爭持，突然王嫵緊捂了胸口，跪在地上。王眉如愿一笑走近，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道：“也多虧了你的好兒子，讓你喝下摻了噬心粉的湯藥。”王嫵抬起頭，恨道：“你卑鄙！”兩個孩子見王嫵倒地哭著跑過來，護著他們的母親。

王眉冷笑一聲漫不經心道：“憑你們也想護住她?！笔疽馍砗笕藙邮郑秳叵?，王嫵奮力以劍格擋，右手揮出，把兩個小孩送遠，凄然嘶聲道：“阿嶼，要好好照顧妹妹！”王眉見走了他兩個，氣憤不已，當下使三棱簡刺向王嫵！華蓮伸手去抓三棱簡，發現他根本抓不到，眼睜睜地看著王嫵倒下。王眉一步步逼近，華蓮急攔上去，沖她喊：“王眉，你住手！住手！”聲音不知因什么嘶啞了。

王眉又使簡刺下，王嫵噴出一口血。華蓮奔過去想抱起王嫵，發現他根本就觸碰不到，只能絕望地看著她氣絕而亡。

“你們！你們……”華蓮憤然站起，居然想殺了他們，可一瞬間眼前的一切消失崩塌了。他在的地方已是一片生著樹林的高地。

夜黑的可怕，只一點月光，不叫夜行人迷了路。他聽到了一聲小女孩的哭聲：“哥哥，我怕，我想回家……”聲音是從下面的低洼裏傳來的。他奔跑過去，黑夜裏看清是兩個孩子的身形，他怕嚇著他們，于是饒下去好叫他們先看見他。他還沒有走近，腳步卻被什么拌住。低頭看去，只見了一具老伯尸體。他恍悟，再不敢往前走，怕嚇到他們。

黎明的清光漏下，樹林的鳥啼叫醒了他們。先爬出了一個孩子，之后在那孩子的幫助下，又爬出了一個孩子。那是一個樹洞，昨夜他看著他們爬進去，樹洞，不，應該說是那裏的一片都長滿荊莽。

高一點的孩子在前引著，一會兩個孩子從荊莽叢底鉆出來，這時候華蓮看清了，眼裏不由閃了淚光：“怎么……怎么會是他們兩個？”心口一陣劇痛，他抬眼望著，只見兩個孩子手拉手走過來。他艱難地步出去道：“你們怎么在這兒？”沒有回答，男孩子叫女孩子站遠了些，自己跪下去，搖了搖老伯的尸體，喚：“李爺爺，李爺爺。”哭了，知道已經死了。抬頭看日色，男孩子轉身又對女孩子道：“妹妹，我們要快些走了，哥哥擔心他們會追來?！迸⒆狱c頭也不問什么，兩只手緊緊牽著，往樹林外面跑。華蓮急追上去，他不知道他能為他們做什么，他只覺得怕，怕他們跟他們的母親一樣了。

陽光明媚，是個好天氣，卻不能阻止人為惡。王眉阻住了他們的去路，冷眉道：“還想跑？”男孩子緊緊護著女孩子，拉著她的手轉身朝后跑，跑了幾步，被人逼著退回來。只見王眉抬了抬手，把他們懸在空中，頭朝地，腳朝上。華蓮擋住王眉，沖她急聲大喊：“王眉，他們可都是你的外甥和外甥女！”出手止王眉，哪裏又有用，徒勞得快把人逼瘋了。沒有意思了，王眉放他們兩個下來，右手化出紫色焰火，要把他們兩個燒了。

華蓮沖過去擋在他們身前，被火焰穿身而過，不敢相信地轉身望那兩個孩子。他踉蹌地站著，只覺眼前黑氣迷迷，難以睜眼。一個戲虐歡騰的聲音道：“你這樣做，王鳳知道嗎？他要知道你如此對他的妹妹，會扒了你的皮吧?！币幻嬲f一面像浪一樣翻滾著?！吧?。”華蓮驚訝出聲，不管它，奔近看那兩個孩子，雖昏迷卻無性命之憂，想來方才是為它所救。只聽王眉道：“我奉命行事，兄長如何會怪罪？你是個什么東西！”生桀笑道：“我是什么東西，我就是你?。∪说囊磺袗耗罹褪俏遥阈挪恍?？”“不過，我可不愿意永遠沒有皮囊……他，需要活著?！奔t色如燈籠似的眼光落下，落在男孩子的身上。

王眉的嘴角上揚道：“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了。”挺簡刺去，王氏眾人一起助王眉，生桀故意與他們兜圈子，一會不知把他們引到哪裏去了。

天開了，一片郎朗干坤。華蓮看見他們醒來，不由欣喜。男孩子爬起來，急朝他的妹妹爬去，叫著：“妹妹，妹妹?！迸⒆右才榔饋斫校骸案绺?，哥哥?！比A蓮看著一陣心酸。男孩子給女孩子拍干凈身上的土，拉她起來。女孩子卻痛哭出聲，才知道摔下來把腿摔斷了?！案绺绫衬阕摺！蹦泻⒆佣自谂⒆由砬暗?。女孩子爬上去，兩個小小的身影朝大路方向走。華蓮看著，一會跟上去。

到了一個市鎮，男孩子一路背著女孩子找藥鋪。到了一家藥鋪，把女孩子放下來，跪下來叫那裏的先生給治病。幾日來的饑餓受凍，女孩子早病了。藥鋪先生不嫌他兩個像花子，也不問銀兩之事，叫伙計抱女孩子進去。女孩子喝了藥慢慢轉醒，男孩子拿著饅頭，走到塌前給女孩子吃。

二人不敢多待，下午就告別離去，那藥鋪先生還給準備了水和干糧，看他們走遠。二人又走了半日，見天色快黑了就到路邊的破廟裏過夜。破廟裏都是些乞丐，見他們進來抬起眼看，眼光牢牢盯著男孩子身上的包袱。只見男孩子握緊了包袱，牽女孩子坐在角落裏。女孩子中午沒有吃多少，這會餓了，男孩子拿出一個饅頭遞給她。期間，那些乞丐目光緊緊盯著，看女孩子吃饅頭。男孩子看著，默默數了數乞丐的數量，十三個，就把一個饅頭分成兩半分給他們，有一個乞丐，簡直瘦成了柴，男孩子給了他一半，看了看又把一半給了他，包袱裏只剩兩個饅頭了。第二日天一亮，男孩子就喚女孩子醒來，出廟來，還沒有踏出就看見王眉他們，急忙縮了回去。一個老乞丐睜了睜眼皮，示意他們兩個過來。兩人躺在老乞丐身邊，臉側著，像孫兒依靠著爺爺。老乞丐把手放在他們兩個頭上，一邊的一個乞丐把一只腿搭上來作掩護。王眉帶人進來了，環顧周圍，只見乞丐們橫七豎八地睡著，哼一聲，嫌棄地出來到別處尋了。兩個爬起來，謝乞丐們的救命之恩。

華蓮一路跟著，跟著他們走過樹林，大路，荒蕪人煙的村子。他們又有幾日沒有吃東西了，男孩子放下女孩子到村子裏找吃的。這時候的華蓮也一片昏沈，嘴唇發白，好像是他自己在歷這苦難，是久陷在迷魂之境的原因。耳邊傳來了女孩子撕裂般的哭聲，一團火占據了華蓮的整個眼眶，他無力地嘶喊：“不要……”向女孩子那裏掙扎著撲過去，風裏黑色的華衣獵獵而動，冰冷地飛揚。華蓮看見了那個男孩子，在一棵大樹后，拼命地捂著嘴巴使自己不哭出聲，怕得瑟縮了一團，衣襟裏的四五個野果落在地上。他親眼看著他的妹妹被燒死了！華蓮難過地看男孩子，男孩子絕望地望著，看過來。華蓮知道，看的不是他，是那一團灰燼。

起風了，風把灰燼塵土刮了男孩子一臉。

夜來臨了，男孩子呆呆地坐在山崗上，一聲不響。天邊如小山一樣的黑云涌過來，鋪天蓋地的風響，只見生桀出現了，滾滾的身體在天邊翻滾著，兩只紅燈籠似的眼睛射下來把男孩子的臉映的一片通紅?！鞍涯愕纳眢w送給我好嗎？”生桀哄勸地說。男孩子眼睛眨也不眨，只呆呆望著。生桀落下來，兩只眼睛靠近男孩子，山崗下是一片翻動如浪般的身體。四野迷迷，月血紅。周圍生桀控制的強烈氣息叫華蓮根本無法靠近，身體在慢慢失去溫度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都不知道那絕望究竟是誰的。男孩子忽然張口朝生桀咬了下去，咬不到實在的東西啊，咬得滿口是血，淚滾滾地流著。生桀恨得不能自已，提起男孩子說：“你到底給不給？”男孩子的眼睛淌滿淚，倔強地蹬著，不說話。“我要把你摔死！我要把你摔死！”生桀憤怒地咆哮，把男孩子摔下來。男孩子被人接住了，生桀罵了聲：“沈丹青，你管什么閑事！”話音未落又被一道浮塵扇得退無可退，在天邊驚呼道：“玉虛子！”急忙走，被玉虛子彈指打散了身軀。生桀口中罵道：“沈丹青，你帶你師兄來，毀我身軀，我絕不會放過你！”掉頭走了。沈丹青也不辯解，生桀哪裏知道玉虛子和沈丹青只是要往浮屠山去拜訪清凈祖師，想來冥冥之中有定數，玉虛子會碰到男孩子，并收他為徒，也會有后來名滿仙門的‘蘭仙’藍清玨。

華蓮見男孩子脫險，沈沈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只見了一個襤褸的年輕女子，一步步走向他，痛心道：“哥哥，你好狠的心，為什么要看著硯兒活活燒死。”華蓮聞到了一股燒焦的氣味，仿佛那場烈火焚燒就在眼前。女子握住了華蓮的手，把臉輕輕貼著無比依戀道：“哥哥，硯兒原諒你了。只要哥哥留下來……我們失去了母親，硯兒好孤單，哥哥，你留下來陪硯兒，好不好？”華蓮怔怔地望著，連連退步，翻倒在地，爬起來。

四面一片昏暗，腳底是一片水，那女子就站在光口。華蓮抬手道：“姑娘是藍硯，是藍嶼雪……藍清玨的妹妹？”女子極認真地點頭，華蓮搖了搖頭，止住女子走過來的腳步道：“你認錯人了。我叫華蓮，字長纓……不是藍清玨。”女子著急道：“我不會認錯的，你是我哥哥，我怎么會認錯呢？”華蓮撐不住，倒在壁上，眼皮沈沈，無數個聲音在響：你是我哥哥，你是藍清玨，華蓮是藍清玨?！比A蓮簡直要被那聲音淹沒了，什么在心裏不甘，大聲道：“我是我，我是華蓮！金蓮生出，太白養育，不是別的誰！”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