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喜托龍門（三）

這天大清早，祁聽鴻收拾齊整，已經(jīng)等在柳府大門口。陸陸續(xù)續(xù)，別的新秀才也到齊了。稍微熟稔的生員圍在一起聊天。祁聽鴻站得枯燥，想上去搭話，才回頭，幾個秀才看他一眼，咯咯直笑。祁聽鴻問：“笑什么？”那幾個人不答，一味地笑。祁聽鴻討了個沒趣，默默轉(zhuǎn)開。

過了一會，他按捺不住，豎起耳朵聽這幾人講話。一個說：“趙兄才思敏捷，不在柳老爺跟前露一手么？”另一個說：“行令的時候，趙兄自己謅一句。誰也認(rèn)不出來歷，屆時趙兄說：‘是我寫的?！欢ㄒ圾Q驚人?！?

祁聽鴻心道：“還好沒和他們聊天。”索性不去管了。除他以外，考第一的小案首、吃韭菜盒子的小孩兒也沒人搭理，默默站在一旁，對祁聽鴻發(fā)笑。祁聽鴻又去問他：“你笑什么？”

案首說：“我看別人都笑你，跟著笑的?！逼盥狓檱@氣道：“子曰：‘君子群而不黨?！憧嫉谝幻?，這種道理深深背得才是。干嗎和別人拉幫結(jié)派？”

案首笑道：“這就是你鬧不清楚了。做官的時候沒人幫襯，別人可就欺負(fù)你了。”

祁聽鴻一想，是這個道理。他在秀才堆裏沒有朋友，果然被人欺負(fù)了。小案首才到他半腰高，祁聽鴻蹲下來說：“你跟著別人嘲笑我，別人卻也不和你玩。朋友不是這么交法。”

小案首不解。祁聽鴻從懷裏掏出來個荷葉包，打開是一只燒雞，薄雙非要他帶的。這只燒雞外皮焦黃，油香四溢。小案首看得眼睛發(fā)直，卻說：“當(dāng)誰沒見過燒雞呢。”

祁聽鴻道：“見過也不打緊?！标恢浑u腿，遞給小案首。小案首猶猶豫豫接了，祁聽鴻道：“我不是計較的人。怎樣，比韭菜盒子好吃吧？”

兩人在邊上分燒雞，祁聽鴻又說：“如果有一瓶酒，你我二人喝酒吃肉，互通名號、諢號，就算是交上朋友了。”小案首嘖道：“還有諢號，你是土匪么？”

吃到一半，柳府大門洞開。周圍秀才紛紛站起來作揖。祁聽鴻手裏還剩半邊雞，匆匆包好，籠在袖子裏，也跟著別人行禮。順天府正三品府尹、今科主考官柳丹，手扶玉帶，從院裏走出來，朝大家笑說：“都到了吧？”

諸生趕緊站成隊列，方便清點(diǎn)人數(shù)。他們個個想要在府尹面前混個臉熟，都往前站，祁聽鴻與小案首來得雖早，反而給擠到角落去了。

柳丹從隊首掃到隊尾，每看一個人，都點(diǎn)點(diǎn)頭，笑一笑。他面盤圓圓胖胖，腆著一個將軍肚子，說話微笑相當(dāng)和藹。俗話說：宰相肚裏能撐船。這樣的面相照理來說該很親切。可他一看過來，祁聽鴻渾身起雞皮疙瘩，總覺得他皮笑肉不笑，眼神舉止帶一種冷淡意味。

祁聽鴻轉(zhuǎn)念想，柳丹在官場摸爬滾打，生活所迫，難免變成這個樣子。好在主考官只是個掛名座師，今天聊幾句，往后不必打交道。

拜過文廟，已經(jīng)日到中天。眾人皆是饑腸轆轆，強(qiáng)撐著讀書人體面，回到柳府用飯。大堂裏已經(jīng)安排好八張大桌，燈火通明，冷碟熱菜一應(yīng)俱全。新晉秀才們一個個入座。祁聽鴻和案首離得近，所以坐在一起。柳丹坐上首，筷子夾起一顆糖腌紅果，說：“大家自便?！北娙朔礁议_吃。

祁聽鴻不知讀書人的吃飯規(guī)矩，手扶筷子，不敢妄動，余光悄悄註意柳丹。他心裏想：和府尹學(xué)總是沒錯的。柳丹每夾一樣菜，他就跟著夾一筷子。糖腌紅果以外，還有蜂蜜花生、蜜棗、甜糯米藕、糖漬櫻桃。吃了一輪，祁聽鴻嘴裏甜甜膩膩，喉嚨反酸，總算覺出不對勁。讀書人再講求清雅，也沒有只往甜食招呼的。再看別人碗裏大魚大肉，他才恍然明白， 是這位府尹愛吃甜而已。

眾人已經(jīng)吃飽，柳丹在上邊輕輕一咳，慢悠悠說道：“同行一天，我認(rèn)得大家名字，卻還對不上臉呢?！?

底下一個秀才說：“我們挨個上去敬酒，先生就都記得了?！?

其余人等起哄叫好。柳丹頷首道：“從案首開始罷?！?

小案首頭一次面對三品大員，腿肚子直打顫，抖抖索索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年紀(jì)小，長得矮，柳丹看了一圈，道：“案首在哪兒呢？”眾秀才哄然而笑。小案首經(jīng)這一鬧，也不怕了，大聲說：“大人，我在這裏！”

柳丹笑道：“案首年紀(jì)如此之小，文章卻非常老成，真是后生可畏?！毙“甘椎菚r昂首挺胸，上去給他敬了一杯酒。

旁人或者沒註意，祁聽鴻卻看得分明。方才柳丹掃視廳堂，分明已經(jīng)和小案首對上視線。他打趣小案首，等于安撫一下，免得小案首嚇破膽子。祁聽鴻心裏有些改觀，想：“不論他心中是否冷淡，待人總歸很溫和。當(dāng)上大官還知道體恤別人，其實(shí)是件難得事情?！?

眾秀才依照榜上名次，一一站起來報了名號。有些膽子大的，敬酒時獻(xiàn)一首歌，或者當(dāng)場作一首詩。席間氣氛漸漸熱鬧，大家熟絡(luò)起來，相互聊天喝酒，交流學(xué)問。

直到旁人都敬過酒，輪到末一位祁聽鴻了。他剛站起來，已有好幾桌秀才哈哈大笑。柳丹奇道：“笑些什么？”

祁聽鴻被他們笑了一天，臉上快要掛不住了，心說：“我也很想知道?！毙Φ米顨g的生員擦掉眼淚，說道：“柳大人，這位同窗有個外號。一見著他，我們想起外號，總是忍不住笑。”

柳丹問道：“什么外號？”那生員說：“他叫‘赤膊秀才’?！绷ぬ崞鹋d趣，貨真價實(shí)笑了一笑，說：“怎么就叫做赤膊秀才了？”

那生員道：“他在縣考搜身的時候，被衙役剝光了，天天打赤膊。衙役說：‘你這書生，怎么一身腱子肉？’你道他怎么回答。”

那生員演衙役，演得惟妙惟肖。和祁聽鴻同縣的學(xué)生心照不宣，捂嘴而樂。柳丹問：“他怎么答？”

一個細(xì)細(xì)聲音插進(jìn)來說：“他答，我身上就是長雞肉鴨肉，也不關(guān)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