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主之前，我其實還收過一個徒弟，她雖不似公主這般過目不忘，聰慧過人，但也是個勤奮好學的。她叫盼兒，盼兒盼兒，盼著兒子。盼兒她爹一共生了六個女兒，沒生出一個兒子，就給最小的女兒取名盼兒，圖個迷信，說好讓她帶個弟弟來。當初我走到他們村上的時候，盼兒她爹病重又沒錢看大夫，我見她家可憐，就沒收銀子給她爹治病了。盼兒不愿白吃我給的藥，就每天跟著我后面，隨我一同去采藥，給我曬藥、煎藥，還給我洗衣做飯。我見她是個聰慧的，就讓她隨我認字學醫，那時她才九歲吧，跟著我從南走到北，腳趾走破了也從無半句怨言，總是喜滋滋地跟著我，因為有了盼兒，我連這沉重的尋仇之旅也沒那么苦悶了。我們師徒二人相依為命，邊走邊替人行醫，日子雖苦，但有人作伴總是好的。可好景不長，盼兒她爹來信了，說自己病重命不久矣，讓盼兒回去見她最后一面。我當時覺得這乃人之常情，就同意讓盼兒回去了。當初盼兒不放心我一人在外，怕離了她就沒人照顧我了，這孩子，為師我從前本就是一人獨自流浪江湖的啊。最后還是我勸了她許久，才讓她回去的，我還說，等她回來后就教她真正救人治病的本領。沒想到，她這一去竟是我們師徒最后一次見面。”

說及此處，林空青不由悲從心起，“盼兒她爹一輩子想要兒子，可她娘生壞了身子，已經生不動了。她爹不甘心，就想再買一個小妾繼續生，非要生出一個兒子不可。呵，連飯都吃不飽的人，還學人買妾，還非要生出個兒子。他沒銀子買人，就想到了盼兒，前頭五個女兒，個個都被他隨便賤賣給了別人，這也是我當時帶盼兒離開的原因。我本來想著，盼兒如今也識文斷字了，還跟著我學會了些醫術，她爹總不至于輕看她了。沒想到，盼兒她爹根本就沒病，他只是裝病把女兒騙回來、然后賣給別人當妾。二兩銀子，就二兩銀子，盼兒被他爹賣給了年過半百的一個老頭子做妾，他爹用這銀子給自己買了個小丫頭當妾，說年紀小好生養。等我知道這事去找他爹理論的時候，他還埋怨我，說好端端的讓他的丫頭識字，心變大了，女子終究是要嫁人生子的，現在盼兒就好好的，讓我不要再尋她了。我不信，花了好長時間才找到買了盼兒的那戶人家。等我找到盼兒時，她已經死了。”

“她才十四歲！我聽那家的仆婦說，那地主老是打她，說她身為一個女子不安分、不想著給他生兒子，整日想著往外逃，寒冬臘月把盼兒關在柴房里不給飯吃，最后盼兒是被活活餓死、折磨死的。盼兒跟著我四處行醫這么多年救過不少人，曾有個老婦下身潰爛家人都不愿管她，還是盼兒親自照料伺候直到這老婦痊愈的。”

林空青頓了頓，似在回憶，片刻后才又嘆道：“這世道對我們女子何其不公，正如盼兒，她學了點醫明明將來可以救治更多的人，幫到更多的百姓，可在她父親的眼里，她就是個可以換錢的物件，在那地主眼里，她就是個可隨意打殺的輕賤東西，而在這世道的大多數人眼里，她就是個可以生孩子的工具。她學的、懂的、救的再多，都不如替男人生出一個大胖兒子來得有用。盼兒，呵，盼兒。”

長樂無語哽咽。

“我教了她很多救人的醫術，唯獨沒教過她害人的醫術。師者有云：為醫者，當先具佛心。從前，我父親也老是教我們只可用毒救人，不可用毒害人，可這毒尚可分救人與害人的，難道這人就不分該救與不該救嗎？”

“那害死盼兒的人死了嗎。”長樂目光森然，定定看著前方，輕聲問道。

“死了，死得很痛苦。”林空青幽幽說道，眼神卻難掩悲傷。她救人行醫的手終究沾上了血，可那人的血不無辜，她不悔。

她只悔自己去得太晚了，沒有救下她心愛的小徒弟。

“師父贈我的藥典里有記載一些毒藥的提煉和用法，師父你是不想弟子我成為第二個盼兒吧。”

“毒在你手，生殺就都由你定吧。”林空青一陣沉默，半晌才繼續說道：“師兄說你學醫為了自保，可光會醫術哪能保得住自己，你是我的徒弟，我總該想法子護著你的才是。只是，你要答應為師，非罪無可恕者，不要用我們林家的醫術殺人，師父對你只有這一點要求，你可能做到？”

長樂起身，朝林空青鄭重行了一個弟子禮，道：“弟子必當謹遵師訓，不敢違命。”

林空青是個奇女子，無論是身份低下如盼兒，還是出生高貴如公主，在她眼里都是她的徒弟，一視同仁，并無高賤之分。

盼兒的遭遇在長樂心里埋下了一粒種子，她又想到那日廟會橋頭邊被父親叫賣的小女孩，那雙木然無神的眼睛，她至今沒有忘記。長樂想，這世間對女子未免太不公了，她到底能不能這世上無數的“盼兒”做些什么。女子若也能識文斷字，學些本領，是否就能多些活路呢？若是律例能明文禁止父母買賣兒女，那些只被當成生育工具賣掉的女子，會不會就能少一些呢？

此時的長樂不知，她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將來會掀起多大的風，改變了世間多少小小女子一生的命運。

“公主既然知道了我的目的，還肯帶我回宮嗎？”林空青看著長樂緩緩將棋盤上的妻子拾起，一粒一粒認真地放回到瓷白的棋罐里。

“師父愿護我，我自也愿助師父一臂之力。”

“你不怕萬一查出兇手是——”林空青有些不忍，她原不欲將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訴公主，就是不想讓公主為難。

兩人心知肚明，在皇宮中有這般手段的人，地位絕不會低，甚至，有可能還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位。畢竟對上位者來說，生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只是林空青不知道的是，眼前這七公主芯子里是前世被人毒害的大公主。長樂若沒推斷錯，滅林家偷藥的應該就是下毒害她的幕后真兇。

林空青想找出滅門真兇為林家報仇，長樂又何嘗不是想找出害自己的兇手。只是長樂現在還未想清楚，待她找到這真兇后究竟要如何。

“師父只管為林家找到真兇便是，不能讓死者蒙冤太久。”至于她的仇，她總得先將真相查個水落石出再說。

昨夜山里氣溫驟降，半夜飄起了細雪，今年的第一場雪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降臨了。今早長樂起身時看到院里地上還凝著的小雪有些恍然，沒想到今年的雪這么早就下了。

“山里的雪總是下得早些。”林空青望著外面枝頭樹梢上還殘留的雪花說道。

長樂點點頭，倒是宮人太監新擺出的花卉色澤鮮艷，與這蕭瑟的冬景不相映襯。“不知道京城里下雪了沒有。”

兩人一番促膝長談，解開了彼此心中的結。既然如此，接下來她們的目標就是借這次皇上冬獵的機會回宮。

走出暖閣，明月與冬菊立即迎了上來，明月忙將一件梅紅色的裘皮頭蓬披到她的身上，柔軟的皮毛讓剛被冷風吹得抖了一抖的長樂瞬間就回暖了。這暖閣雖好，可待在里面太久了容易讓人頭腦發沉，乍冷乍寒更容易凍著，還是回院里歇著更為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