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機出在半年前，方穆?lián)P休探親假，因為無親可讓他探，暫住在別的知青家，正趕上特大暴雨，倒了許多小平房，他在大雨裏救了好幾個人，自己卻被砸傷。

他因為救人成了先進，還上了報紙。

費霓和以前的同學去看他一次，看他的人太多了，隔著好幾層人，她連他的臉都沒看清。

這次費霓去醫(yī)院，買了桃酥當禮物，她本來想剪幾朵花帶過去，又怕人說她搞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

病房比她想得要冷清得多。

這個城市每時每刻都在產(chǎn)生英雄，不可能每個人都記著他。他原先在的醫(yī)院病房太緊俏，上個月轉(zhuǎn)到了這家小醫(yī)院，自己住一間。

病房裏只有他們兩個，他的女朋友不在。費霓得已近距離看清方穆?lián)P的臉。她本來想把桃酥送給他女朋友吃，但她來了半小時，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女友。她聽人說，方穆?lián)P的女友是工農(nóng)兵大學生，這個推薦入學的名額是方穆?lián)P讓出來的。

費霓并不信這種說法，她不信方穆?lián)P這種出身在救人前會有人推薦他上大學。

費霓問護士這段時間有人常來看方穆?lián)P嗎。

護士說沒有。

她又問方穆?lián)P的女朋友呢，護士說沒聽過他有女朋友。

費霓猜，應該是掰了，要是有感情，就算工作日忙，周末也該來看看。

很明顯，最近這段日子，護士也對他疏于照顧。他的頭發(fā)和指甲太長了，胡子也該刮了。

她想起那個評先進上大學的女孩子。

第二天，費霓再來看方穆?lián)P，帶了兩把剪子，一大一小，給他剪頭發(fā)和指甲，用她爸的刮胡刀給他刮胡子。她還帶了海鷗牌洗發(fā)膏，用醫(yī)院的臉盆幫他洗頭發(fā)。水不小心濺到他的眼睛，她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很長。做完這一切，她又用香皂水浸了毛巾，幫他擦臉。他又變得好看了，雖然這個年代，一個男人長得好看，沒有任何用處。她告訴護士，她之所以來這裏，是被方穆?lián)P的英雄事跡所鼓舞，她愿意盡一切努力幫他醒過來。

從此以后，費霓每天下班就去醫(yī)院裏做好人好事，周末也去。她實在太想進步，太想當先進，太想上大學了。

為了看上去進步，和小布爾喬亞徹底劃清界限，這幾年她沒給自己做過一條裙子，連頭發(fā)都剪短了。

沒人比她更希望方穆?lián)P醒過來。

聽說植物人也需要交流，費霓每次去都給他讀書。都是一些很進步的書。她把自己栽種的花移植到小花盆裏，再用自行車運過來。病房窗臺上都是她種的花，各種顏色的長壽花。

漸漸醫(yī)院裏的護士都知道了她。知青辦派人來看方穆?lián)P，費霓正在給方穆?lián)P讀書，醫(yī)院領(lǐng)導向知青辦的人介紹了費霓的感人事跡，大家都很感動。但她的照顧沒有取得實質(zhì)性成效，還是沒有評先進的資格。

來看方穆?lián)P的人不多，有兩個漂亮女人令她印象深刻。

一個是他的姐姐，臨走前拿出兩百塊錢給她。費霓說她不要，能夠照顧方穆?lián)P這種英雄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她說得很真切，對方信了，好久才對費霓說：“他能有你，真幸運?！?

費霓覺得現(xiàn)在躺著的方穆?lián)P一點兒都不幸運。

另一個是他的女朋友，說前女友可能并不確切，沒準方穆?lián)P醒來，他們就又可以和好如初。她被憂傷籠罩著，站在窗前，很像費霓看過的一張法國不知名畫家畫的人物畫。費霓問這位前女友，方穆?lián)P以前都喜歡什么書和音樂。她讀的書都沒有成效，她應該讀點兒他愛聽的。沒有得到任何回答，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問錯了，他喜歡的應該都是毒草，說了等于交代罪行。

送走女朋友，費霓開始給方穆?lián)P剪指甲，兩天不剪，又長出來了。他的手又瘦又長，大概是經(jīng)常在鄉(xiāng)下干農(nóng)活，糙了許多。她邊給他剪指甲邊跟他說，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了，門口結(jié)的冰很厚，她今天來看他前還滑倒了，磕掉了好大一層皮，可這樣她還是要來看他。她實在太想進步了。她馬上就要二十二了，如果不被推薦上大學，五十二她還要在制帽廠做帽子。

做帽子也很光榮，但她一點兒都不適合做帽子。她想去上學。

說著，她的一滴淚落到了方穆?lián)P的眼睛裏，費霓拿手指去擦，觸到他的長睫毛。她對他說：快點醒吧，要不你女朋友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