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有了妃子……”

然而縣府院外傳來連綿不斷的鎧甲摩擦聲響，眾多騎兵翻身下馬跪拜，以浩瀚陣勢阻斷了李若水的聲音：“恭迎太子妃回府！”

“恭迎太子妃回府！”

呼喝響聲一句句傳向天外，撕破霧氣的彌漫，落地?然。

少源環(huán)視四周，這才察覺到院子裏太靜了，除了一直簇簇輕抖的謝開言，所有到場之人均沈默跪拜了下去，剩下他們兩個的身體兀立著。

李若水拋下鞭子，捂住臉悶聲一哭，跑了出去。

少源扯扯身后人衣襟，啞聲道：“你回去么？回那什么太子府去？”

謝開言蒼白著臉搖搖頭，說道：“我從未嫁與任何人，只是南翎謝家民戶出身，資質(zhì)薄弱，累得母親病倒，最后棄我而去。叔叔憐我孤弱，躬親撫養(yǎng)，將我拉扯成人。我沒有償報叔叔恩情，怎敢私自出閣，將自己委托給他人？”

“說得好，你還知道有個叔叔，還知道要回報恩情。”

寂靜的庭院內(nèi)突然傳來一句蒼老的聲音，他說得不急不緩，如遠(yuǎn)古宏鐘，尾音撞擊過去，還一下一下敲在人們心間。

能有這樣的嗓音，自然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歲月歷練的睿智者。

文謙穿著一襲葛布長袍走了進來，袖口寬廣，似乎攏住了清風(fēng)明月。有民眾稍稍抬頭，議論道：“這個是文館的先生，當(dāng)世不可多得的禮學(xué)大師，公卿見著他都要敬讓三分。”

“可惜是個南翎人，在本朝只算得上三等品階。”

華朝子民分為六等：吏員、文士、醫(yī)師、工匠、鄉(xiāng)農(nóng)、娼伶。每一等級中又有上下之別，文謙作畫兼帶看看小病，屬于上三等；謝開言以畫工與教習(xí)樂師身份行走于民間，只會被齊昭容形容為“下四等”民眾，只是汴陵崇尚文風(fēng)，樂享太平，這才少了很多對降民的歧視之意。

文謙徑直朝著謝開言走來，對她兜頭行了一禮，朗聲道：“老夫參見太子妃娘娘。”

謝開言一直躲避在少源身后，就是不愿接受民眾的跪拜。站在如花蒲散開的行禮者中，已經(jīng)使她十分局促，現(xiàn)在面臨待她有知遇之恩的文謙也是如此，她更是倉皇得伸手挽住他的袖子，啞聲說道：“先生也要折殺我么？”

文謙皓首蒼蒼，眉目映著一片雪華。他定住腰身不動，說出的語氣也是極冷淡。“噢，老夫似乎忘了，以此等卑賤之身，當(dāng)對娘娘行跪拜禮。”說完，他就要落膝跪下去。

“少源！”謝開言惶急叫道。

少源連忙上前一步，架住了文謙的身子，笑道：“老先生息怒，老先生息怒，聽聽小童怎么說嘛。”

謝開言看看四周如常行禮的民眾，茫然道：“我只是南翎遺民，與先生一起，走過這許多坎坷，并不是華朝太子的妃子……”

文謙拂袖冷哼：“這難道還有假嗎？銀鎧破天軍專屬太子禁軍，除去主君，他們還會向誰下跪？若你不是主母，他們會一動不動候著，任憑你發(fā)落？”

謝開言的臉白了又白，已經(jīng)沒有一點血色。

“是真的嗎？一一？”

院門外，又走進黑衣黑裙的郭果，清碧雙瞳裏流露出滿滿的受傷之色。“先生說的是真的嗎？”

謝開言蕭瑟站著，說不出話來。

郭果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衣袖，連聲說：“一一你告訴先生，這絕對是假的。因為我們的一一，怎么可能嫁給了滅國的仇人！”

封少卿揚聲道：“請小姐慎言！”

郭果啐了口：“你又是誰？給我住嘴！”

封少卿立刻站起身，抽出了佩劍，斜指郭果。謝開言伸手阻擋在郭果身前，喝道：“放肆！”

封少卿覆又跪下，扣手道：“末將失禮，回宮后自領(lǐng)杖責(zé)。”

郭果拉著謝開言的衣衫，低頭杵在她的肩后，悶聲道：“南翎與華朝一直在打仗，那些謝族的孩子、嬸娘們總是護著我東躲西藏，只是念在我是一一的妹妹這一點。現(xiàn)在一一卻變成了華朝的妃子，我該怎么樣去面對他們，告訴他們，其實這一切都是一場笑話？因為華朝的妃子，怎么可能是謝族的首領(lǐng)呢？他們拼命救下的郭果小妹，又是個什么樣的尷尬地位！”

謝開言閉上眼睛，可以想象南翎婦孺在戰(zhàn)火中流離失所忍饑挨餓的樣子，還有那么多的謝族兒郎，箭矢絕盡后，投身于滾滾烏衣河之中……她被選為謝族的精魂人物，負(fù)擔(dān)起全族的興榮，歷經(jīng)十年輾轉(zhuǎn)，正待從頭做起，身邊最親近的兩人似乎質(zhì)疑起她的品性與忠誠……？

這不能允許，絕對不能允許。

氣息驟然翻滾起來，一股甜腥涌上喉頭，血液開始沸騰，像是燒灼的水漿。她努力忍住痛，背對郭果說道：“今晚我們就回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好不好？”

郭果一步步后退，搖頭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好后悔，不該叫先生來這裏尋你……”她拉過文謙的袖子，就待轉(zhuǎn)身離去。

府院裏突然出奇的靜，紗燈在風(fēng)中悠悠地打著旋兒，淡看世間一切。

一直背對院門的謝開言默默忍受著痛苦，不需回頭，也能感覺到遠(yuǎn)處彌漫的秋霜之寒。她緩了緩氣息，暗想道：終究還是來了。

天地之間鴉雀無聲，清淡夜風(fēng)入襟，拂送飄渺衣香。

單膝跪立的銀鎧軍均抬手施禮，低下了頭。

郭果回頭去看，發(fā)覺從石階之上緩緩走來一道人影，墨黑的眸子，蒼白的肌膚，禮服長及地，卻又纖塵不染。他沒有說一句話，看了眼前方，少源也不知不覺跪下。

郭果突然知道他是誰了。華衣、俊顏、冷漠、肅殺，只能是葉沈淵。七年之前國破日，萬人哀號，哭聲震天，而他只是佇立于高壇之上，遙望烏衣臺，將凜然背影融入了南翎殘破江山，祭起滾滾狼煙，開創(chuàng)了新的一冊歷史。

郭果剜了他一眼，微微低下頭，不與他的眸子相遇——饒是這么機靈鬼怪的小妹妹，也抵擋不住冷漠滲骨的葉沈淵。

文謙站著不動，冷冷說道：“天康十三年秋，南翎酷吏當(dāng)?shù)溃蕵I(yè)蕭條。太子沈淵于十月初二攻破首府定遠(yuǎn)，鐵騎覆沒之處，民眾流血悲號。主上并嬪妃大臣近百人，被驅(qū)趕至祭神臺，披發(fā)覆面引頸自戮。文士盡降，免遭誅殺；武將負(fù)隅抵抗，競相被坑埋。老夫身列白衣，僥幸逃過一劫，與南翎殘存七千民眾遷徙流轉(zhuǎn)，散落中原大陸。國破之日，墻垣焚毀，烏河浮雪，鴉鳥悲號，狼煙遮天——這些，恐怕太子妃看不見罷？”

聽著一句一句的泣血追訴，謝開言緊咬牙關(guān)，閉上眼睛，痛得說不出話來。

葉沈淵垂袖走到她身后，伸手按在背心，度過一股暖力，低聲道：“穩(wěn)住心神，爀怒爀念。”

謝開言強忍下一口血沫，朝前走出兩步，掙脫了他的掌心暖息，并嘶聲道：“先生……我已知錯……請先生不要說了。”

文謙屹立如山，冷哼一聲甩了袍袖，繼續(xù)說道：“可笑我謝族之人，忠肝義膽，堪比烈日秋霜，怎奈落得首領(lǐng)外嫁，金甌殘缺的局面？”

葉沈淵突然道：“噤聲。”

文謙再次拂袖，正欲開口，身旁尖利地刺過來一股冷風(fēng)，朝著他的額頭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