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翼平日手頭就極散漫,起居素以豪奢聞名,加之吃慶功酒,肴饌更是豐盛。賓客里包括薩保、陳璘等武將,也有按察使田應龍這等文官。
薩世忠作為抓捕行動指揮官,自然也在來賓之內,只是他矮了一輩,父子不同席只好坐了次席。范進頭上沒有功名也沒有官職,按說這種宴會上,他的地位較為尷尬,即使有坐位,也是在末席相陪。但是他在對打里挨了幾刀,這情形就大為不同。
同樣受傷,因為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也就不同。普通士兵受傷,能得幾文湯藥費,就要感謝主官愛兵如子。文士受傷就非同小可,要享受英雄待遇,又有巡撫的親自揄揚,特許位列首席,算是格外加恩。
酒席之間薩保說起抓捕的過程,范進才知道海盜并沒有一網打盡,在他離開之后,棧房終于被打的坍塌。趁著混亂與煙霧,幾個海盜逃之夭夭,暫時還沒找到。這次抓捕,錦衣與標營的聯合行動,籌備許久步步為營,最終還是有人漏網,不能不說是個遺憾。不過眼下正是得意慶功之時,這種泄氣的話就沒人說。
好在重要的盜酋林鳳已經就擒,行動就可以算做成功。錦衣衛親耳聽到其意圖建國的野心,這就是鐵證。
在大明殺人放火受招安不失為一條晉身之階,但是想要當皇帝乃至聚集大量部隊具體落實這個主張,就算是碰了高壓線。于在坐諸公看來,聚集過萬人馬謀圖為王的罪行性質遠比北虜寇邊更為惡劣,相應的抓住他的功勞也就足夠大。
林鳳這個人并不好抓,他本身頗有勇力,身邊又有許多亡命之徒護衛,之所以順利活擒,最主要因素還是范進在他腿上插的那一刀,讓其失去行動能力。細算起來,范進倒得算是第一功臣,酒席之間,于范進的贊譽之語,也就自然的多了起來。
薩保道:“范公子那一刀刺的很準啊,林鳳就算是治好,也是個殘廢,他那條腿是徹底完了。這個悍賊善能撕殺,這次能被范公子所傷,倒也真是天意。”
范進不能喝酒,只能喝些茶,外帶吃青菜,于薩保的夸獎連連謙虛著:
“林賊妄圖篡逆,自取滅亡,上天必不肯容,范某實在不敢居功。這次還是三軍敢戰,錦衣將士奮勇,范某一文弱書生,若不是中丞妙算,各位將軍撕殺,范某此刻怕是就不能在此,與各位將軍同桌飲酒了。這里面哪有學生什么功勞,全靠中丞虎威保佑,才有范某今日。”
陳璘對范進也極順眼,喝了口酒道:“范公子,你過謙了。今天的戰事,是陳某親眼得見,要說陳某不過一武夫,臨陣撕殺是自己的本分,不敢稱功勞二字。范公子身為書生,親手提刀殺賊,這份膽色勇力著實讓陳某佩服。”
“提刀殺人乃是小道,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才是正途,學生所謂殺賊,不過是身臨絕地,無奈一搏而已。實在是不堪一論,慚愧慚愧。”
凌云翼笑道:“我輩讀書人雖以文章為本,但文武并舉亦是正途。洪武年間秀才亦須習武,本朝譚子理劍術第一,唐荊川槍術無對,這些都是賢臣棟梁。如今學子重文而輕武,社學里射圃已成無用之物,這倒是讓人有些惋惜。范進能練就身武藝,也不是壞事,最重要的是,你把武藝用在了正途,殺賊報國,這便是書生的楷模。比起那些枉讀圣賢之書,卻不思報效朝廷,反生悖逆之心的敗類,要強出萬倍!”
他說到這里臉色一寒,在場幾人心內皆莫名打了個突,全都了然他說的是誰。薩保道:“中丞所言極是,像這等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只是他家中畢竟有……”
“他家里有府試案首又怎么樣?通倭是死罪,不管是誰,皆無寬待。洪家作惡多端,人皆切齒,早就該予以法辦。這一案我就找你錦衣衛要人,務必把洪家子侄一網打盡,窮治其罪。若是其膽敢負隅頑抗,對抗天兵,龍崖,就要你出馬了。”
陳璘連忙道:“末將隨時候命!”
酒席吃到中途,范進就待告辭。他身上的傷口雖然縫合,但依舊需要休息。可是他方一開口,凌云翼就吩咐他先到后衙休息,顯然是有事找他。人坐在書房里,傷口的疼痛以及一天精神身體雙重透支,讓他很快就陷入睡夢之中。直到有人在耳邊輕輕喊他,才把他從夢鄉中叫醒。
人一激靈,胡亂地揉揉眼睛,卻見凌云翼正含笑坐在自己對面,而喊他的則是凌云翼身邊的長隨凌升。
“學生失儀了,東翁見諒。”
“不妨事。你身上有傷,本該放你回去休息,是老夫強人所難了。不過眼下這事,倒是得跟你商量,只好再辛苦你一點。談完話,你就睡在衙門客房里,明天再回去也不遲。我這里雖然沒有如花美婦,倒也有個竹夫人。”說到這里,又是一陣大笑,讓范進的臉上很有些尷尬。
說笑幾句,才說起正事,而這正事卻是從按察使田應龍身上來的。這次抓獲林鳳,是足以上塘報上報京城的大案大捷,其中列上誰的名字,或是注上哪個衙門,都于其有莫大好處。
錦衣衛、標營這些都是實打實的功勞不必多說,但是按察使司在整個案子里并沒發揮多大作用,塘報上多半不會有位置。就連罪犯都是關押在錦衣衙門里,沒移交按察衙門,這樣當然減少了按察衙門看押人犯的責任壓力,可是反過來,功勞也就談不到。
田應龍顯然不怎么愿意這么個大功勞從手里溜走,私下里也托人關說,言下之意,自然是為按察衙門爭一份功勞。
“時見田應龍字身為臬司,為自己的衙門爭,也是情理中事。再者,他也做了好幾年臬司,也想著向上升一步。一旦老夫升轉總督,這巡撫的位置就空出來,以時見的資歷,倒也有資格坐這把椅子。光有資歷沒有用,也得有點拿的出去的功勞說話,否則我想保他也不容易。范進,你倒是想想,這案子里,他能不能添一筆?”
范進不想留他居然是說這事,這種高層的交易,一般來說凌云翼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問計于己。既然開了口,想來必有深意,略一思忖,道:“東翁,學生覺得若是如此,還不如干脆把人情做大一些……”
“你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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