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里面，紅毛狐貍將桌上飯一掃光，把最愛吃的一道燒雞啃干凈還不算，還將盤子端起來意猶未盡地舔了舔。然后摸摸肚子，十分滿意地飽了。

因楊昭不在，無處發(fā)功，她便有些百無聊賴起來，撐開尖利的指爪，慵懶地伸個懶腰，搬過凳子，坐在了小桃旁邊。

蘇奈先是把這喪門星頭上的濕布用力換了幾換，又沖著小桃罵罵咧咧了一番，可惜小桃像木樁子似的躺著，一點反應也沒有。蘇奈罵了半天，便有些罵累了，尾巴卷了卷，托著腮無趣地撐在床沿，腦袋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最后便趴在了床上。

西洲的白天極短，日頭飛速西斜，窗外那明亮得近乎蒼白的光便慢慢黯淡下去，現(xiàn)出一種山雨欲來的淡黃。風也大起來，緊閉的窗欞在風中咯吱咯吱響了幾番，無聲自開了半扇。

風吹進來，蘇奈那日掛在窗戶上、拍在墻上的野花野草早就枯成了花干，一陣慘然地抖動，一朵干枯的草菊從墻上落下來。落至半空，恰被一只手接住。

這是一只慘白的手。五指細而長，雖美麗，卻似人把手插在面粉里又拿出來了一般，十足詭異。

只是，那枯萎打卷的草菊，觸碰到這掌心的瞬間，從底部掠過一層翠綠，葉片和花瓣逐漸撐開來，不出片刻，竟又恢復成飽滿水靈的模樣，仿佛剛從草地里摘下來的一般。

這只手將花朵輕輕捏在指尖，人已經(jīng)無聲進來。一雙白紗布靴從地上踩過，走得極穩(wěn)，幾乎是飄，隨后逶迤而下的便是衣擺。

這衣擺分為數(shù)層，有偏黃一些的白麻，亦有薄如蟬翼的白紗，如此層層疊疊穿在來人身上，卻顯得極為輕盈飄逸，沒有發(fā)出一絲任何聲響。

衣擺之上，便是玄色腰帶，腰帶是尋常樣式，甚至如普通公子一般鑲有方形佩玉，可連那玉都蒼白得無一絲血色；側(cè)邊斜斜掛著一只兩尺長的細竹節(jié)，便是這渾身上下唯一不精致之物，發(fā)黃的竹節(jié)點點黑斑，乃是一截普通的“湘妃淚”。

這影子極高而單薄，飄到床邊，帶起風卷紗帳，飄起他自己漆黑的發(fā)絲。

細看，其人以白發(fā)帶束發(fā)，鬢發(fā)兩縷，垂于胸前，側(cè)面如玉，赫然是個風流倜儻的公子模樣，只是面色慘白如鬼，而眼下又微微發(fā)烏，驟然一看，形如癆病鬼，頗有些可怕。

白衣公子徑自朝床邊走來，慢慢低頭，見地上攤著一條毛蓬蓬的、火紅的大尾巴，他的衣擺恰拂過那尾巴尖，那尾巴似是受癢，十分不耐煩地甩了甩，又在地上使勁蹭了蹭，卷到一旁去了。

他長睫微顫，順著這條尾巴向上看，那拖在地上的毛尾巴鉆入紫色裙擺里不見了。

坐在板凳上的小婦人正趴在床上，露出茂密的烏發(fā)和一截雪白的脖頸，睡得正香，他注視她了一會兒，神情淡靜，不辨喜怒，隨即將衣擺微微提起，走到小桃床前，彎下腰，用那只蒼白的手將小桃的袖子向上推去。

見其青白的手腕上空空蕩蕩，公子放下她的胳膊，甩袖在她額頭上拂了一下，隨即摘下腰間那截湘妃竹，橫放于唇邊。

不出片刻，只見小桃眼皮之下的眼珠在痛苦地轉(zhuǎn)動，隨即身上的關節(jié)吃吃咔咔地輕響起來，腦袋也細微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那白衣公子只管閉目，直至小桃口中長吟一聲，似在呼痛，隨即眉頭撫平，面色由青白轉(zhuǎn)紅潤，如夢魘離去，進入酣眠，他才放下湘妃竹，撣了撣衣襟。轉(zhuǎn)身離去。

只是經(jīng)過蘇奈身旁，又停下，微微側(cè)眼。

蘇奈發(fā)髻一連別了兩個簪子，都是在那陳府中撿的無主之物，因亮晶晶的舍不得放下，便一股腦都插在頭上，此時滿頭珠貝，燦然生光。

白衣公子凝眸注視片刻，伸手將那兩只簪子摘了下來，放入袖中，又伸出手掌，接在蘇奈耳下。她耳上晃來晃去的一對翡翠耳珰，便如成熟的果子一般次第墜落在他手中，手一翻，便都不見了。

這鬼面公子便要飄然離去，忽覺得有什么絆住腳步。

低頭一瞧，只見那只火紅的狐貍尾巴在他腿上打了個卷，盤踞在他靴面上，似是找到一個極舒服的地方放置似的，牢牢地將他勾住。

他見此景，啼笑皆非，將那雙蒼白的手放紅狐貍腦袋上，輕輕拍了拍。這姿態(tài)竟然意外地溫柔，仿佛長者哄幼童一般。

可那尾巴纏得緊緊的，懶懶地貼著他，絲毫未動，隔著靴面，幾乎能感受其上的熱乎乎的溫度，也能感覺到里頭熱鬧跳動的血脈。

白衣公子想了一想，半回過身，一手按住蘇奈發(fā)髻，一手將那朵嬌嫩欲滴的草菊別在她鬢邊。

幾乎是同時，紅毛狐貍耳朵尖一動，還以為是有蒼蠅停泊，猛地一晃腦袋，換張臉頰挨著床睡，尾巴便也擺到了一邊，叫他驟然脫困了。

公子禁不住微微一笑。那癆病鬼一般的慘白臉孔，一笑起來，竟如春風化雨，萬花齊放，搖頭嘆道“你倒是個半點不肯吃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