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候，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沒有消停的跡象，天色逐漸暗下來，赦造威遠(yuǎn)候徐府前院，一排排白色燈籠同時點亮，照見院內(nèi)白幡飄飄，煙霧繚繞，素色靈棚與階下鋪了一層的雪地相映襯，愈發(fā)顯得慘白寒瘆，陰氣沉沉，各種紙糊的車船牛馬婢仆堆滿院墻邊，冷風(fēng)吹過，輕輕晃動，朦朧燈光下似要活過來一般，說不出的詭異可怖，膽兒小些的仆婦丫頭這個時候都不敢獨自走路了，被派了什么差，總得央了有些年紀(jì)的媽媽媳婦陪著，方敢四處去走。

靈堂上，徐府三少夫人寧如蘭白衣素服，往靈牌前上了一柱香，仗著有幾個婆子伴在身側(cè)，大膽地注視著牌位，燭光下，一品誥命威遠(yuǎn)候夫人秦媚娘之靈位，端端正正一排黑漆字閃閃發(fā)亮，她微嘆口氣，搖了搖頭，還是不敢相信，那樣一個活色生香，溫柔淑婉的絕世佳人，年紀(jì)輕輕的，說沒就沒了。

正在拭淚，一位婆子走來，輕聲說道：“回三奶奶話：二奶奶今日還不能回，白府老太爺依著生辰日尋吉時，得再過三日方能出殯，二奶奶還得在娘家為白老太爺守靈盡孝！”

寧如蘭秀眉輕顰：“咱府里大奶奶明日出殯，二奶奶是知道的，大太太病后都是她撐著內(nèi)院，咱們太太又素來不管事，爺們只管著外邊，這內(nèi)院就憑我一人，怎弄得好？我可是什么都不懂，這兩日已經(jīng)把我折騰壞了，明日豈不是更要了我的命去！”

一想到明日出殯，更甚于兩日來的紛亂繁忙，寧如蘭禁不住頭皮一陣陣發(fā)麻，怕得不行。她本出自書香門第，從來只知琴棋書畫，愛讀書做畫到癡迷的地步，連女紅都不常沾邊，自己院里每月的支出用度，丫頭仆婦的月錢領(lǐng)放等等都交付給奶娘去處理，忽然之間抓了她來管偌大一個家，主持這一場朝廷命婦喪事，真真是要她的命了。

奶娘劉媽媽心疼地看著她，說道：“三奶奶且放寬心，有管事媽媽、大小管家在旁輔佐呢，左右出不了什么錯……您還沒用晚膳，累了一天，早該歇歇了，這時候應(yīng)是沒有人再來，留幾個婆子守靈堂續(xù)香火，奴婢們服侍三奶奶回去用些熱飯罷！”

寧如蘭點了點頭，又叮囑守靈堂的婆子幾句，這才由丫環(huán)仆婦簇?fù)碇笤喝チ恕?

幾個婆子規(guī)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等三奶奶去遠(yuǎn)了，又抻著脖子四處觀望一回，這才踅回靈堂，各處添好香，紙錢也不忙著燒，只將火盆里的炭火拔得旺旺的，打量著此時天寒地凍，府里各院的主子們都在進(jìn)晚膳，誰也不會來看這位新亡的大奶奶，各人拿了軟蒲團(tuán)，圍著火盆坐下來，舒舒服服地烤火，閑聊，愜意之余，直恨不得有口暖燙的燒酒喝著，那就再好不過了。

余婆子瞇縫起眼看向供桌上的酒瓶，旁邊的林婆子見狀，拍了她一下，笑道：

“你要敢吃那上面的酒，我立馬兒奔回去，拿我們老頭兒備下過年的臘肉干給你下酒！”

余婆子撇撇嘴：“有什么不敢的？她生前那樣柔弱，死了還能厲害到哪里去？”

旁邊盧婆子嘆道：“大奶奶性子嫻靜溫柔，這才受人欺負(fù)，她平日又不曾兇著你們，你們何苦也跟著糟蹋她？”

余婆子說：“你可不要瞎說，再怎樣她都是這府里的大奶奶，威遠(yuǎn)候夫人，一品的誥命，咱們是什么人？誰敢糟蹋她？！”

馬婆子起身去靈位下添了一把紙錢，又很快跑回火盆邊，瑟縮著身子吸氣：

“這鬼天氣越發(fā)的冷了，白天是大奶奶的丫頭們在，夜里還是我們幾個婆子守著靈堂，可真是受罪呢。只不知道候爺今晚還來不來？昨夜將近一更他來守了一個時辰呢。”

林婆子神神秘秘地說道：“估計是不會來了，我午時遇見廚房的老李，她拎著只肥雞，說是鄭姑娘特意讓殺了清燉，給候爺補(bǔ)身子……”

余婆子咕地笑了一聲：“咱們候爺健壯著呢，他用補(bǔ)什么？就是十個鄭姑娘，夜夜陪侍，候爺那也不在話下！”

盧婆子低聲罵道：“你這下作找死的貨！這話要讓人聽去，連我們這些有耳朵聽的人都要陪你沒命！”

林婆子冷笑：“你怕什么？候爺都不來，還能有誰來聽了去？大奶奶病中，鄭姑娘明著說來服侍表嫂，照看恒哥兒，實際上大奶奶房里的丫環(huán)婆子們誰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整夜整夜和候爺膩在一起，大奶奶病榻前，兩個人就能挨得那么近……翠喜親眼見著鄭姑娘一大清早從候爺睡的東廂房里出來，不慌不忙走回大奶奶的房間……候爺都不去新抬的姨娘房里過夜了，還看不出來么？只可憐大奶奶，都沒咽氣呢，就給人看住了夫郎去，鄭姑娘日后鐵定是要嫁過來做威遠(yuǎn)候夫人的，小小的恒哥兒沒了親娘，只怕……”

一陣?yán)滹L(fēng)打著轉(zhuǎn)兒吹進(jìn)來，幾個婆子都縮了脖子，密密懸披的麻布白幡后，一副巨型香木棺材敞著蓋子，冷風(fēng)拂落輕罩在棺口上的白綢，驀然一只纖美柔潤的手從棺內(nèi)伸出，攀住棺沿，接著，一位渾身寶氣、珠圍翠繞的盛裝美人從棺內(nèi)坐了起來，睜著一雙明亮如星辰般的美目，屏住呼吸，緊張而專注地側(cè)耳聆聽婆子們的密語。

林婆子兀自說下去：“候爺另娶那是天經(jīng)地義，他也算對得起大少奶奶了，生前疼愛，病著的這一個月里，哪天不到床前看一看？恩愛夫妻也不過如此。只是男人們向來粗心，候爺顧不到恒哥兒，恒哥兒是大少奶奶心頭肉，半歲的娃兒哪有不鬧不哭的？鄭姑娘如今就對哥兒喝來斥去，以后還不定怎么折騰呢！唉，可憐的恒哥兒！聽說今早上又掐了哥兒呢，這可不是我瞎扯，翠思親口跟我家二丫說的！”

棺材里的盛裝美人越聽越氣憤，粉面一沉，翻身要爬起來，身上裹著又長又寬的綢緞衣裳，牽絆住她，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從棺材里跳了出來。

靈堂前幾個婆子正說得起勁，猛聽到堂后聲響，都嚇得噤了聲，齊齊轉(zhuǎn)過頭來，冷不丁看到白慘慘一大片孝幡背景下，盛裝的大奶奶俏生生站在那里，輕咬紅唇，滿臉怒色，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不等大奶奶發(fā)話，婆子們一個接一個，早暈死過去了。

岑梅梅走上前去，一腳把跌進(jìn)火盆的林婆子踢開，踩滅她衣上的火苗，轉(zhuǎn)頭看一眼靈堂外飄落的雪花，想了想，雙手提起裙裾，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