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避了半上午，蕭億和駱明道終于還是避無可避。他們在廊檐下相遇，駱明道對她點點頭，接過她臂彎裏沈甸甸的幾十本資料。

“你們看見了嗎？昨天晚上打雷，院子裏的梅花一夜之間落沒了。”尚思存神秘兮兮的躉進來，“洋洋灑灑的落了一院子，花瓣紅紅的，大片大片，真是好看的叫人傷心。”

蕭億不由自主的看向駱明道的方向，卻發現他也正在看自己，本想避開，卻覺得何必如此矯情，索性大方的開口：“怎么突然落了？駱研究員，你覺不覺得古怪呢？這梅花，開的蹊蹺，落的離奇。整件事情都透出古怪來。”

“怪不得館長說這是妖孽。你們想，自從這梅花開了，博物館裏出了多少怪事！連館長也——”尚思存聲音漸低，似乎還是不能接受劉成舟殺人亡命這件事情。

“再怪也不干我們的事了。”駱明道說。

“什么意思？”蕭億和尚思存齊齊發問。

“剛才我去老孫那裏。他說市裏已經決定了博物館搬遷的事情，大約明后天就會宣布，一個月之內館藏資料等等全部搬遷完畢。談府將會成為保護性古建——封存。”

“要搬到哪裏去？”

“就這么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嗎？”

尚思存和蕭億還是齊聲，問的內容卻大不相同。駱明道一雙眼睛只看著蕭億，她眉頭鎖的緊緊的，臉色也有些蒼白，嘴裏卻應著尚思存：“文化局新辦公大樓還有一層空著。”

尚思存趕緊出去報告這個消息，蕭億卻頹然坐倒。一個月，竟然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她還完全沒有任何頭緒，也找不到劉成舟的下落，談昭也沒有再出現——甚至以后大約都不會再出現了，蕭仟也走了，在這樣孤軍奮戰的時候，博物館居然也要搬了！

談天望的舊疾，談綿夜和喬絲蘿的私情，還有那一直隱藏在幕后的談三公子，可恨談昭，對這些事情總是含含糊糊，似是而非，到了這會，他還想為死者、尊者諱嗎？蕭億一邊心中嘀咕，一邊準備鎖門下班，忽然覺得身后有異，猛回頭，不由得驚呼一聲：“蕭拾！”

“什么？”站在一旁的尚思存問。

“我的貓！不，蕭仟的貓——前幾天跑丟了，怎么會跑進博物館來！”

“在哪裏？我怎么沒看見？”尚思存也伸頭伸腦的看，蕭億往外一指：“剛才跑了。”

“你不是眼花吧。”

“怎么會！”蕭億說，“你們先走吧，我去找找它。”

“還是不要了，你也知道博物館裏不太平，我陪你出去看看，老駱和小娥也都沒走，叫上 他們一起找。”尚思存很仗義。

于是眾人分散開來找貓，連尚小娥都加入進來，雖然不離駱明道左右就是了。蕭億對大家道辛苦，一路喊蕭拾的名字去找它。

真的是蕭拾嗎？蕭億自問眼力不差，況且只有三條腿又黑的如此驚人的貓大概相似率也是沒那么高的，蕭億聽到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蕭拾”的呼聲，不由得想笑，真丟臉啊！蕭仟怎么會給它起這么個名字，剛才告訴大家時好幾個人都笑了——

“蕭拾！”

一條毛絨絨的黑尾巴一晃，蕭億幾步撲過去，卻什么也沒看見。天色已經有些暗，蕭億記起博物館的規矩，不想眾人為自己冒險，就想叫大家先走，以后再慢慢找。

轉身，卻已不知身在何處。

“啪！”一記重重的耳光打的蕭億眼淚都要涌出來了，張開淚眼，卻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盛裝的老太太，比她矮足足一個頭，架勢到拿的很足。這算什么！穿著古裝就有理了？蕭億氣急欲罵人，卻聽見自己極惶恐的叫了一聲：“母親——大哥——”

“誰是你母親！誰是你大哥！”老太太面似寒霜，竟然又抬手給了她一巴掌，“畜生！我自問待你不薄，竟敢做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來！你死去的父親也不饒你！”

“母親明鑒！”蕭億忍痛，一雙眼睛卻看著一旁一個男子，不知何故就認做了親人，“大哥，我沒有——”

男子眼圈泛紅，嘶聲道：“二弟，你若喜歡絲蘿，為何不對我明言？大哥何曾與你爭過什么？你這樣作為，置大哥于何地？難道你我兄弟一場，要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沒有？沒有暗渡陳倉？還是沒有私相授受？我平日只圖耳根清靜，不大理會那些嚼舌根的東西，我今日聽見了，還道人家冤了你！卻不知你們一個少爺，一個姑娘，竟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這樣骯臟下賤的事情！喬絲蘿！你這無恥的賤人，還敢站在那裏招搖？這些年我對你，和親生女兒可有半點差別？你就是這樣報答我談家的？曜兒，去叫個管事的來，把這賤人攆出去，打發的越遠越好！”那老太太破口大罵。

蕭億急了——或者她又不是蕭億，但事情急迫不容細想，趕緊苦苦哀求著：“不要！母親！我和大嫂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母親千萬別聽那些小人的唆擺，兒子雖然不肖，也學過圣人的教誨，也知道羞恥二字，豈敢如此罔顧倫常！大哥，若我與大嫂真有什么茍且，豈有不閉門的道理？再者，就算有，又何必在這個當口，他日何愁不會天長地久？母親明鑒！大哥明鑒！”

“好刁口！”老太太勃然大怒，“與你那親娘一樣的刁口！你原本就聰明，何曾把你大哥放在眼裏？我知道，你要這賤人跟了曜兒，將來好害死他，謀了他的家業！好狠毒的心腸！你父親在天有靈，保佑我們母子今日終于得見狼子野心！回頭就把通判大人請來，替我將你們奸夫淫婦法辦，決不姑息！”

“母親可以責罵綿夜！卻不可說我娘！”蕭億的指甲掐進肉裏，為什么每次她要罵自己，都要捎帶上自己苦命的親娘？他低下頭去，不想被她看見眼中的怒火。

“說了又如何？本來就是狐貍精！那樣小門小戶的東西，還敢妄想攀高枝兒？高枝是那等好攀的？若不是那是我正懷著曜兒，你以為你那狐貍精娘能我談家的門？想不到我還是把人想的太好，卻不知道這種狐媚子竟是根兒上的，曜兒，趕緊休了這賤人，眼不見為凈！”

蕭億咬破了嘴唇也渾然不覺，他抬眼看著兄長：“大哥！你要信我！我對大嫂，就象對你，對三弟一樣，絕無其他！你務必要信我！否則綿夜唯死而已——”

“那這又是什么！”那男子擲出一樣東西，落在地上一聲脆響，“你的東西，為何藏在絲蘿的衣服裏？！”

蕭億定神一看，竟然是一枚玉玦！他再無力支撐自己，撲通坐倒，心中的種種驚愕、不安、疑惑，縱言語難表萬一，千頭萬緒在腦子裏糾結纏繞，一時竟再也說不出話來。抬眼看兄長，見他原本和善的面孔變得有些猙獰。

“二弟！我捫心自問，不曾有半點對不住你，就算我現在是一家之主，是父親的遺命，絕非是我與你爭搶些什么。假使你不愿意，我大可以拱手相讓，假使你要自立門戶，我也決不會攔你，只是，你何必用這樣陰損的招數來害我？難道你我兄弟之情，竟真的不如這家產重要嗎？二弟，我只要你一句話！”

蕭億仰天長嘆，知道他已經聽不得任何辯解，也就不再徒勞。那老夫人見他如此，以為他已然默認，厲喝道：“曜兒何必與他白費唇舌？！快找人把這奸夫淫婦綁了，扭送官府！”

“哈哈哈哈！”有人忽地一笑。蕭億望去，看見角落站著一個女子，華麗的大紅華服沒了光彩，極刺眼卻又是說不出的慘淡憔悴，她聲音嘶啞難聞：“原來老夫人和大哥，竟然什么都知道了！可笑二哥，你再辯解又有何益？我不怕身敗名裂，只問你一句話，上年你送我回鄉的事情，竟忘了嗎？你忘了，可我不會忘，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會忘！——大哥，我對不住你啦！只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只求你看在你往日對絲蘿的好，絲蘿對阿寶的好，不要太記恨我才是——老夫人，你們談家聲威赫赫，嚷出去不過徒惹世人笑話，于大哥臉上又有什么光彩？千錯萬錯，都是絲蘿的錯！饒了二哥，我愿一死！”說著，她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那男人一張臉青了又紅，紅了又青，似極痛苦一般捂住頭。

老太嘴上卻依舊不依不饒：“只你的錯？倒會攬事！自古只道紅顏禍水，果然沒錯！這些年你吃我談家用我談家，還白饒一個人事不知的混帳弟弟，吃穿用度讀書上學，不但不知報答，前幾天還私逃了！也不知卷了我談家多少家財！樁樁件件，你拿什么來還？”

“大不了——”她抬起頭來，一臉決絕，“一死罷了！”說罷忽然站起，回身抽下墻上懸著的寶劍，便欲輕生。

“不要——！”蕭億飛身撲過來，欲將劍奪下，兩人拉拉扯扯，喬氏不支撒手，蕭億把劍撇在地上，嘆一聲：“這又何苦？”喬氏轉身抱住他大哭：“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我再沒臉活著！二哥！你心中既然沒有我，又何必做那樣的事！”

“我做過什么——”蕭億哽住。他只覺后胸一涼，回頭看時，卻只見那人一臉的殺氣。女子尖叫一聲，摔在地上。

“你——你要殺我？”談昭看著面前的人，眼淚不覺落下。

“那賤人說的對，家丑不可外揚，還是自己了結了好！別怪我，怪只怪你太能干，只怪——你不是我的親生兒子！”老太說完，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將劍一下拔出，濺得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她卻渾然不覺，又將劍尖對準女子。

“啊！啊！！啊！！！”那男子不料有此巨變，狂喊一聲，血紅的眼睛幾乎要瞪出眼眶，手腳亂舞。

“我兒別怕！為娘再幫你解決了這個賤人——曜兒？曜兒！”她驚叫一聲，過去扶自己的兒子。

“別去——別——”中了一劍的蕭億覺得生命正在流逝，卻還是無力的低喊，“大哥犯病了！大哥犯病——益三！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