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鬼神惘論求死意

酉時了，落日的余暉在天邊掛起晚紅，順貞門內(nèi)角樓中已敲過一更，宮中各主子已大多用過膳，寶紗司太監(jiān)雙陸推著一道小車，上架兩只原木大桶，由另外兩個內(nèi)監(jiān)扶著，朝角門方向去。

這條永巷挨著冷宮，行走的人極少，雙陸挫著步子往前移，一邊看著腳下的路，生怕一個不穩(wěn)跌落兩個皮套大木桶，那裏面是主子們一天的便溲，要在天黑之前運出宮去。

好容易到角門，雙陸放下推柄，兩只手在半新不舊的內(nèi)監(jiān)服上蹭了蹭，將腰牌掏出來遞給看門侍衛(wèi)。侍衛(wèi)掃了一眼，沒吱聲，只將角門剔開一道大縫，外面已經(jīng)有一個拉著幾十大桶的長馬車在等著了，趕車的人本蹲在車軸邊上抽旱煙，一見雙陸，忙站起身來，將煙袋鍋子別在腰上，“雙陸，你怎么這么慢，天都快黑了。”

雙陸抱歉一笑，與那兩個太監(jiān)合力將兩個木桶抬到門外長馬車上，才對那人道：“你算算，今日值多少？”

收溲人一腳登上馬車，掀開兩個木桶蓋瞧了瞧，撇撇嘴，下車從懷中摸出一串銅板，交到雙陸手中，嘆氣道：“雙陸，你爹又病了?！?

門下北風正急，刮得雙陸有點冷，他吸了下鼻涕，哆嗦著手將那串銅板拆開，分了些給身后兩個太監(jiān)，又給守門侍衛(wèi)各孝敬些吃酒，隨后將手中剩下的數(shù)十枚塞到收溲人手中：“陳哥，勞煩你一趟，拿這錢給我抓副藥。”

“哎?！标惛鐟艘宦?，將銅板收好踹入懷中，打量他道，“雙陸，你打年前便恍恍惚惚的，我瞧你又瘦了。”

“沒事，有點風寒，過去就好了。”雙陸清白的臉上擠出一個笑?！澳憧熳甙?，待會兒天黑了?！?

送完便溲，雙陸這一天算是忙完了，他回了那兩個太監(jiān)吃酒的邀請，低頭拖著步子往北所下三等奴才的住處去，進門隨便扒拉兩口桌上冷飯，才一頭倒在炕上。

好幾個月睡不好覺，撐到今天，他實在太困了。

下三等奴才的住處全是陰面，唯有太陽西下時候才能見著點兒光。夕陽從檻窗外頭照進來。正好打在雙陸那張十三四歲。青白尖瘦的臉上，映著底下漿白發(fā)黃的棉褥，讓人沒來由的發(fā)慎。

不知迷迷糊糊躺了多久，雙陸額頭就滲出細密的汗來。他緊緊皺著眉頭，嘴裏小聲不知呻吟著什么，睡得極不安慰，豆大汗珠從鬢角滑到脖梗兒裏，又涼又潮膩。

就這么掙扎了一會，雙陸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呼了坐起來。外頭的天已經(jīng)盡黑了，院裏枯枝椏子被吹得嘩嘩響，一股冷風灌入。吹得他渾身寒毛都立起來，雙陸抹了把頭上的汗，趕快探身將窗戶關(guān)上。

隨著窗欞合上，他仿佛洩了渾身最后一絲力氣，靠在灰黃的土墻壁上。呼呼的喘著粗氣。雙陸頭上又冒出汗珠，涔涔顧不得擦，他此刻滿腦子都是那張發(fā)泡腫脹的臉，黑青黑青的，一雙眼瞪得像銅鈴般，含著沖天的怨氣與不甘。

雙陸往角落裏縮了縮，喉嚨中發(fā)出兩聲壓抑的嗚咽，“寧妃娘娘，求求你，別來找奴才了?！?

頭痛欲裂，雙陸低泣著將頭往墻上撞，似乎這樣便能緩解驅(qū)之不散的恐懼“寧妃娘娘，奴才知道您冤，知道您是教人害死的，冤有頭債有主，求您別找奴才?！彼膫€多月，寧妃死前掙扎的模樣揮之不去，只要他一閉上眼，就能看到寧妃穿著那件蜜合色的錦袍站在跟前，長發(fā)濕漉漉的披在身后，十個指甲尖長烏黑，像是要扎進他的肉裏。

如果可以，雙陸寧可挖掉自己的眼珠子，來換冷宮外小池塘的一瞥。

那天，他親眼看到德嬪將寧妃推入池塘，雙手狠狠按在寧妃撲騰掙扎的身子上，他躲在樹蔭下，眼睜睜看著德嬪臉上猙獰的快意和一寸寸淹沒在池塘水草中的蜜合錦緞。

是德嬪殺了寧妃，他看到了。

雙陸記得，剛?cè)雽m時，教導他的老太監(jiān)說過，“在宮裏，看見了不該看見東西，就只有死?！?

這個秘密被他捂在懷裏，就是將自己的脖子放在刀底下，他一個無品無銀的小太監(jiān)，在這宮裏就跟個螞蟻似的，一輩子也登不到主子跟前去，這件事只要說出來，也許不等傳到大總管耳中，他就先被扔到慎行司去，那裏面折磨得人生不如死，想想都不寒而栗。

更可怕的是，寧妃的冤魂夜夜都來，幾乎要將他折磨瘋了。

雙陸受不了，他無數(shù)次想到死，只有死了，這些痛苦就都沒了，他想著，自己沒給寧妃娘娘伸冤，便到底下給她當牛做馬去。但他爹還病著，還等著他送錢醫(yī)病，為了他爹，也得咬牙活著。

雙陸混沌坐著，便聽門閂一響，是同屋的滿長回來了，滿長開門便見一個黑影坐在炕上，唬了一跳，叫道：“誰在那兒坐著呢！鬧什么鬼！”

“滿長哥，是我。”雙陸讓滿長這一聲喊回了神。

“黑燈瞎火的，你坐這兒怎么不點燈！嚇死人！”滿長埋怨一聲，幾步道桌前將油燈點亮，回頭看炕上的雙陸雙眼腫得像桃核一樣，頭上還青了一塊，驚訝道，“你這是怎么了？”

“沒事，剛才做夢魘著了。”雙陸抹一把臉上殘余的淚痕，側(cè)身鉆到被裏躺下。

誰還沒點糟心事呢，滿長見他不愿說也不細問，但心裏卻憐惜他還是個孩子，因勸道：“你這孩子，定是又想起你爹來了。別惦記了，惦記也沒用，你看你自己瘦的跟鬼似的，還不如留兩個錢，吃幾頓好飯。”

雙陸悶在被裏好長時間沒答話，過一會兒才抽噎道：“今天陳哥來，說我爹又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