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楠拗不過他,被他從胳膊底下繞了進去,莫青荷提著滿手大包小包的禮物,一步邁過門檻,剛一進門,突然被一股惡臭熏得險些摔個跟頭，等他站穩(wěn)了，只見一間窩棚似的破屋，已經(jīng)家徒四壁，唯一的一扇小窗糊著舊報紙，被風(fēng)刮得撲啦撲啦的響,光線從報紙的縫隙裏照進黑黢黢的屋子,家具只有一張土炕和一座泥壘的竈臺，扔著一只空瓢。

屋裏到處漏雨,滴滴答答的雨水把炕淋透了，一床薄被子黑的像一塊油氈，定睛一看，裏面躺著個爛蝦一樣的女人，全身散發(fā)出腐爛的惡臭，綠頭蒼蠅嗡嗡的圍著她打轉(zhuǎn)兒，一張臉的嘴唇和眼瞼都快爛沒了，嘴角長著大瘡，翻出黑紅的肉，牙齒掉的只剩三兩顆，白生生的往外呲著。

莫青荷被眼前的情景駭?shù)玫刮豢跊鰵?，沈培楠把他往后一攔，忍著沖鼻的惡臭，率先走上前，掀開油氈的一角，趴在女人臉上的蒼蠅受到驚擾，嗡的一聲四處飛散。

沈培楠扔放下被子，拍了拍手，回頭沖莫青荷道：“沒氣了?！?

莫青荷的手一松，拎著的紙包一股腦兒掉在了地上。

“阿娘，阿娘……”他大步往前走，沈培楠回身用身體阻擋著他，低聲道：“你安靜點，還不確定這是不是……”

莫青荷突然不動了，他抬起頭，靜靜的望著炕頭的土墻，沈培楠跟著回頭，沿著他的視線，只見墻上端正的掛著一只玻璃相框，鑲著一張黑白相片，是一名穿旗袍的美人的半身照，玻璃片蒙著厚厚的灰塵，依稀看得出相片中的人有著豐潤的嘴唇，濃密的睫毛，圍繞一雙多情而憂郁的眼睛。

沈培楠的后半句話噎在了喉嚨裏，相片中的人的額頭、眼睛和鼻梁都同莫青荷像極了，她把一只手伸進一頭蓬松的卷發(fā)裏，微微抬起下巴，嫵媚的笑著，眼睛卻流露出孩子氣的神采，好像一位未經(jīng)人事的少女，正努力的向大人學(xué)習(xí)賣弄風(fēng)情。

這樣的笑容，沈培楠一天可以在莫青荷臉上看到無數(shù)次，他知道說什么都沒用了，便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揉了揉莫青荷的肩頭，道：“節(jié)哀。”

院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五六個身穿黑制服、頭戴大蓋帽的巡警沖進來，一個推一個聚到床前，又都厭惡的捂著鼻子往后退，戴昌明高高的擎著雨傘，腆著肥胖的肚子，帶領(lǐng)兩名洋大夫穿過小院，一迭聲喊沈師長，進門看見眼前的景象，張大嘴望著沈培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莫青荷和沈培楠被大夫要求退到門口，屋裏的一行人被戴昌明指揮著潑灑消毒水，翻箱倒柜的收拾東西，巡警署的辦事效率一向很高，不一會兒便收拾了一只鐵皮箱子，送到兩人面前，莫青荷人看了看沈培楠，見對方?jīng)]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就伸手打開箱子，一件件檢視裏面的物品。

箱子裏放著些小孩子的東西，一雙舊的看不清顏色的虎頭布鞋，一條用紅繩子穿起來的銅錢項鏈，一件小小的棉襖，莫青荷抖著手，從箱底找到幾張發(fā)黃了的相片，拍攝的都是一個秀氣的小男孩，其中有一張，他乖乖的坐著阿娘膝頭，額頭點了個紅點兒，細細的手指抓著母親的胳膊。

莫青荷看著手裏的相片，半晌擠出一絲苦笑，對沈培楠道：“阿娘不能帶我回家吃餃子了?！?

“我出去走一走。”他把相片重重交回沈培楠手上，撐起雨傘，不等他回答，轉(zhuǎn)身朝雨簾邁了出去。

沈培楠沒管他，走回屋裏，戴昌明搬了只馬扎坐著，見沈培楠進來，指了指地上放著尸身的擔(dān)架，為難道：“大夫說是上午斷的氣，燒了吧，這雨下的太大，埋了怕有傳染病?！?

沈培楠繞到竈臺邊，掀開唯一的一口大黑鍋的鍋蓋，裏面空空如也，幾粒老鼠屎已經(jīng)被風(fēng)干了，竈底放著一只黑米缸，掀起蓋子一看，缸底一粒米也沒有，一窩紅彤彤的小老鼠剛生下來，母耗子蹲在一邊，一雙綠豆似的眼睛警惕的瞪著他。

沈培楠心裏發(fā)煩，把鍋蓋哐當(dāng)一聲扔回去，在屋裏走了兩步，忽然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罵道：“我這欠揍的急脾氣，他就這一個念想，現(xiàn)在可好，什么都沒剩下?！?

他這一巴掌抽的又實在又利落，呲牙咧嘴的半天才緩過勁來，戴昌明正喊口號指揮四名巡警抬擔(dān)架，聞聲唬了一大跳，急忙道：“這事是兄弟弄砸了，昨天接到消息后應(yīng)該先來看一趟再拍電報，沒想到弄成這樣……”

沈培楠努力活動面部肌肉，沒有答話，他和戴昌明分屬不同系統(tǒng)，再有火也不能發(fā)到對方身上去，便擺了擺手表示諒解，沈聲道：“找?guī)讉€管事的把后事辦了，北平是你的地界兒，你看著辦，我信得過你?！闭f完，他在戴昌明的肩膀上輕輕一拍，抄起墻邊的一把雨傘，大步走了出去。

大雜院已經(jīng)鬧翻了天，師部聽說沈培楠連人帶轎車被暴雨困在了內(nèi)城，趕忙調(diào)了一輛軍用吉普過來接他，巡警們忙著維持秩序，左鄰右舍的住戶聽說附近死了人，還出動了軍方，一個個放下手頭的活，淌著齊膝深的污水跑出來看熱鬧，一幫拖著鼻涕泡的小孩躲在胡同口往裏張望，活像一排高矮不齊的水鬼。

等巡警把趙四蓮抬出來，大家既恐慌又好奇，先做出十分詫異的樣子，表示自己毫不知情，互相打聽到了事情的原委，又紛紛點頭嗟嘆世風(fēng)日下，抬人的巡警離得近了，看熱鬧的人群都嚇白了臉，掩著鼻子，呼啦一下往后散開。

沈培楠一路出了大雜院，在小胡同裏看見了莫青荷，正蹲在一棵歪脖子棗樹下面發(fā)呆，沈培楠淌水走過去，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動彈的意思，俯身摸了摸他的額頭，道：“都辦妥了，回去吧?！?

莫青荷仰起臉，一把傘擋不住從四面八方刮來的雨水，水珠從發(fā)際流出來，沿著他的臉往下淌，在下巴歸結(jié)成一處。沈培楠看不得他這樣，嘆了口氣，朝他伸出手：“讓你失望了。”

莫青握著他的手站起來，仍舊抿著嘴唇待在原地，沈培楠也不催他，摸出煙匣子，點了一根香煙，轉(zhuǎn)手遞給莫青荷，自己又抽了一根出來點燃，叼在嘴裏一口口吸著，兩人各撐一把傘，躲在青藍的煙霧裏一起靜默的觀望傘外的雨簾。

巷口的一撥穿布褂子的孩子看夠了熱鬧，打打鬧鬧的互相潑水玩，莫青荷聽著遠處的笑聲，突然開口道：“沒關(guān)系，我都懂，就算見到阿娘，也不能重來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