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薄等人將船鑿沉，毀尸滅跡，返回山寨。

我回家后昏昏灼灼了好幾天，大病一場。

自此以后，我刻意和山寨的人疏遠(yuǎn)。那天夜里人頭亂飛、滿船鮮血的慘狀變成了夢魘，時時糾纏著我，令我日夜不得安生。

夢里面那年青官員沾滿血污的頭顱，張大口，沖著我慘笑，常常令我半夜驚醒，冷汗直冒。

我實在不想去面對王薄那些心狠手辣的殺人魔鬼。

過了兩三個月，王薄催促我上山，我勉強去了。

王薄一個勁跟我賠禮道歉，說是生平最痛恨那些貪官污吏，當(dāng)日一時性起，動了殺機，實屬無奈。

他向我誓言旦旦，保證從此絕不再犯。我唯唯諾諾，敷衍了幾句。

當(dāng)夜賽猿猴幾個請我吃酒，人人都喝多了。

賽猿猴酒后漏了口風(fēng)，原來那姓吳的年青官員要赴任整治當(dāng)?shù)毓賵觯?dāng)?shù)啬切┴澒倌艏奔t了眼，暗中花了大價錢，買通王薄，制造盜賊半路殺人越貨的假象。真正的目的是借刀殺人，除去一個未來的政敵。

我聽得毛骨悚然。第二日一早就借故溜回家去。

接下來一段日子，我醉生夢死，大吃大喝，花錢如流水。

某一日，王薄及幾個親信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從當(dāng)?shù)匾粋€歌伎坊里，將醉得爛泥一樣的我拖出門去。

王薄語重心長跟我說道：“兄弟，做哥哥的知道你心灰意冷，不想再干這一行，相識一場，咱們也不勉強。既然你要洗手上岸，我送兄弟一場富貴，就當(dāng)是你退出江湖的一件大禮如何？”

我斜眼看著他，不說話。

王薄笑了，詳細(xì)跟我解釋：他們最近盯上了杭州附近的一家望族，家族中積累了三四代的財富，都埋在祖宅內(nèi)的一個地道里。

地窖的大概位置已經(jīng)摸清，難辦的是外圍布置了幾道機關(guān)，如陷阱、毒箭、水銀等。需要幾個膽大心細(xì)的高手一同潛入，互相配合。

聞?wù)f不用傷人害命，我有些心動，何況再干一票，我便上岸，從此與王薄等人再無瓜葛。

想來想去，我最后咬咬牙答應(yīng)了。

是夜，王薄、賽猿猴、我和山寨的兩個兄弟穿著夜行服，悄悄摸到那家望族的祖宅的墻邊，賽猿猴扔過去幾根下了迷藥的肉骨頭，先迷倒了看院的兩條惡犬，然后賽猿猴先行翻墻而過，又在里面把繩梯丟出來。

我沿著繩梯第二個爬進(jìn)去，跟著是王薄和另外兩個手下。

我剛剛站穩(wěn)，見賽猿猴笑瞇瞇地看著我，正要問話，猛地后腦上挨了重重一擊，接著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最后的意識，是身后王薄輕聲斥責(zé)手下的聲音：“別下手太重，把他給敲死了……”

等我悠悠醒來，已經(jīng)身處一處威嚴(yán)的大堂，眼前有一塊黑漆的牌匾，上面有四個大字：明察秋毫。

大字在晃動，我的腦袋痛得厲害，忍不住呻吟出聲。

兩個站堂的皂役將我架起，按著我跪下。

前邊公案后坐著一名堂官，他一拍驚堂木，喝道：“大膽飛賊，姓甚名誰，犯過哪些案子，還不快從實招來！”

我明白我中了王薄等人的算計，落入官府手中。只好一聲不吭。

那堂官冷冷說道：“周某某，你不要以為好糊弄，你的底細(xì)本官一清二楚，這幾年，你們京東的幾伙盜匪手伸得越來越長，屢屢到江南犯案。偷盜、搶劫、綁票、打劫官船、殺人越貨，種種樁樁，你若痛痛快快招認(rèn)了，供出你的同伙，本官向上峰求情，或許還能從輕發(fā)落，你若冥頑不靈，本官有的是辦法教你認(rèn)罪?！?

我低頭說道：“小人一時窮得慌，爬進(jìn)大戶人家偷竊，小人認(rèn)了。至于大人說的什么打劫綁票的，小人哪里做過？請大人明察。”

那堂官翻看一本案卷，高聲念讀：某年某日某地某富商家中失竊財物無數(shù)，某年某日某幾船漕銀被打劫，某年某月某公子被綁票撕票，某年某日某地一隊客商被劫殺……

他一口氣念了十幾樁案子，我暗暗心驚，這其中，有一兩件是我伙同王薄做的，有幾件是王薄他們自己做的，有一些則和我毫無關(guān)系。

官府的慣常手段我清楚，一般他們逮了賊人，便會威逼利誘，尋些未破的案子，讓賊人招認(rèn)了，好對上面交差。

殺頭的罪過，我不敢冒領(lǐng)，其他的招認(rèn)了，無非充軍苦役幾年。當(dāng)下認(rèn)了幾樁，簽字畫押。

那堂官收了認(rèn)罪書，忽然變了臉色，說道：“你這廝狡猾，僅招認(rèn)些不痛不癢的罪狀，殺害安撫使吳大人，可是你這賊子領(lǐng)頭？”

我大吃一驚，連稱冤枉。

那堂官喝令行刑。皂役先是用大板將我打得皮開肉綻，后來又用各種刑具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

我心中明白，必定是王薄買通了堂官，要將我屈打成招，于是咬緊牙關(guān)，抵死不認(rèn)。

那堂官見我口硬，便叫停行刑。說道：“賊子頑固，且將他押回牢房，容后再審！”

我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最里面的一間黑房子里，像死狗一樣被扔在角落。

黑牢里位于牢房的最深處，沒有窗沒有光，無人理會里面的一個無足輕重的犯人，每每隔了兩三日，才有一個老禁卒送來少許粗食和清水。

我在破爛的草席上翻來滾去，后悔沒有早一點認(rèn)清王薄等人的真面目，王薄所說的替天行道，盜亦有道，盡是虛偽的一片謊言。

人有了貪念，有了惡念，性情就會改變，豺狼就是豺狼，豺狼不可能變成孟嘗。

沒日沒夜的黑暗中沒有人傾聽我的訴說，更沒有什么清正廉明的大老爺替我伸冤。

我渴望再次提審，發(fā)配也好，充軍也罷，總勝過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煎熬。

然而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我像是被世人遺忘了，再也沒有了審判，沒有了刑罰，也沒有了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