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逢雨霽，歇馬上津樓

痛，渾身的疼痛，痛入骨髓。

古鈺猛地從床榻上睜開眼睛，看到人間的樣子，便知道自己還活著，那些睡夢中的疼痛漸漸輕淺，將肉身還于他。

“醒了！”

他聽見幾個聲音重迭在一起，側頭看去，看見了千楚和行風，而一旁的行云正用針扎他的手指，那股在睡夢中無以覆加的痛楚正是從指尖傳來。

行云見他醒來，便撤去了針。

古鈺看著千楚，嗓子干渴，說不出話。他不是應該遠在青城主持大局么？為何會出現在廬城？

千楚便倒了水餵他，說道：“你怎么又以身試險？我看到護衛送來的隱王手諭，便趕緊追來。這博南節度使殘暴，你怎么敢一人來相抗衡？”

古鈺喝了一口水，咳嗽起來。千楚撫著他的背，又說：“你這身上傷痕不斷，日積月累，還想不想要這條命了？”

古鈺潤了嗓子，卯足了力氣說話：“行云，將這煩人的家伙趕出去。”

行云跪坐在床榻邊，有氣無力道：“莊主真是啰嗦?！?

古鈺聽著聲音不對，仔細看去，竟發現行云臉上有傷，道：“你也受傷了？”

行云道：“我那日下樓查探，便有人圍攻我，寡不敵眾被擒，挨了一頓打。幸虧莊主趕來將我救出?！?

古鈺忽而感到一陣內疚，竟比身上的傷痛更甚，不錯眼地看他。

行云道：“我從小習武，身子骨強壯得很，一頓打而已，都是些皮肉傷?！?

千楚插話道：“這小子不知和延慶王的寶貝女兒是什么關系，聽說他深陷廬城，明月郡主竟然獨自一人就橫沖直撞過來，將廬城鬧了個底朝天。”

古鈺一聽，連忙問道：“我躺了多久？”

千楚道：“五天?！?

古鈺心下不好，“糟了。”

博南節度使豈是吃素的？他收到廬城被占的消息，一定會想方設法趁著隱王立足不穩而重奪廬城。

他想著便要起身。

千楚知道他心中焦急，便告訴他，自從進了廬城，這城內便沒有消停過，到處是殺人放火，劫財奪屋，隱王的軍隊駐守城墻，而威余的府兵人數不夠，難以維持治安，一直在疲于奔命卻收效甚微。

古鈺心忖，博南占領廬城有十年之久，也算根基深厚，應該有不少廬城貴胄是博南扶持起來的。如果博南想重回此地，必然會煽動廬城內亂，民怨沸騰，到時候，博南便可攻城，甚至使廬城不攻自破。

廬城不但需要易主，更需要安定。

古鈺剛醒，便逼著千楚帶他上城頭，見一見駐守在上頭的聿文，也便是如今的津霽。

津霽正在巡視南城墻，一身鎧甲。他本就是出身將門，祖上隨太宗征戰南北，到他祖父這一代，仍是官至鎮南將軍，但一次決策失誤，導致家中三位武將全部戰死，從此一門忠烈只剩鎮南將軍和聿文一人而已。當時聿文仍在襁褓，鎮南將軍痛失愛子，將獨孫取名為聿文，雖征戰南北帶在身邊，卻希望他棄武從文。

聿文并不辜負門楣光耀，從小才名遠播，后成為謀士入京。與眾人不同，聿文入京是皇帝欽點，奉為客卿來請。卻想不到如此出身，仍是逃不脫謀士之屠。

古鈺在王府時，便時常看見聿文身著甲衣練武。聿文著武裝時的威武萬分遠勝于文官衣飾。這般鎧甲在身，正是合他。

聿文見古鈺來，招他近城墻，指著前方道：“博南大軍將到。”

古鈺看遠處煙塵滾滾，兩側青山之間煙靄沈沈，并見不得多少人影。不過，能有如此塵埃漫天的陣仗，定是有大批兵馬前行。

他道：“若是城中內亂，博南再兵臨城下，恐怕兇多吉少。趁著大軍未到，你應先抽調一部分兵力鎮壓城內叛亂?！?

聿文道：“我本有此打算，但明月郡主讓我專心對付南邊，城中她來穩固。”

千楚驚道：“那個姑娘，一個人？”

聿文道：“在我看來，這明月郡主可抵千軍萬馬?！?

他這番定論，古鈺也有些驚訝，便讓千楚扶著他往城中看去。

城中雖有幾處黑煙裊裊，應是余燼未滅，但攤販已開始出來，街上行人不少，一片祥和景象，全無千楚所說的動亂。

千楚也是奇怪，回頭便問聿文。

聿文道：“郡主兩天前來見的我，而后讓我頒布了一道命令，城中有挑事者，經有舉報，便可分其家產，奪其田地，傷亡不論。如今城中富有人家有支持博南者，皆已被掃蕩一清，瓦礫不剩?！?

古鈺驚道：“如此命令，定會有貪財卑鄙之人謊報事由，殃及無辜。”

聿文道：“她會判斷。非常時刻有非常對策，無辜傷亡總是難免。”

古鈺再回頭看去，那一片寧靜之象卻變得猙獰恐怖起來。

“這與你無關，世道一亂，廬城乃兵家必爭之地，百姓苦難無法避免?！?

千楚扶著他，輕聲道。

古鈺這才意識到身體正在不由自主地顫抖，便急忙鎮定下來。

這時，有人騎馬飛速穿過街巷，勒韁在城下。仔細一看，是曉天。

她穿著紅色的衣衫，像是嫁衣一般，很是鮮艷明媚。待她走上城墻，古鈺才看清，那并不是嫁衣，而是被鮮血染紅的淺色衣衫，那婉轉動人的顏色頓時變得刺眼。

她渾身浴血，仿若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