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穆玉嶠乃忠良之后，先家鄉(xiāng)匪患，不幸流落海外七載。然心懷故國，歷盡艱辛，萬里回朝，因為精通夷務(wù)，協(xié)助撫夷有功，今特授福建市舶司提舉，以助海道管理夷務(wù)。又查西夷窺視雞籠、好生事端，令穆玉嶠兼領(lǐng)雞籠縣，嚴密監(jiān)視紅夷，切勿令其偷奸?；?。另賜銀三百兩，欽賜！”

事實證明，沈老將軍的注沒下錯。

年前取得的“遼東大捷”，不僅一舉解決了懸而未決的臺灣問題，而且讓參戰(zhàn)的福建官軍紛紛升官發(fā)財，要不是半路上碰上了個名不經(jīng)正傳的毛文龍，那這一天大的功勞也用不著跟遼東巡撫王化貞分了。

美中不足的是，盡管沈老將軍和剛卸任的福建巡撫徐學(xué)聚，再三強調(diào)穆秀才在此役所發(fā)揮出的作用，但論功行賞時卻沒他的份兒。直到新任巡撫商周祚收到今年的那二十萬兩白銀，穆玉嶠才當上了這個從五品的官。

福建水師回來了，但寶刀未老的沈老將軍卻要被調(diào)往遼東。從今往后，就得跟眼前這位赫赫有名的清官打交道，穆秀才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對于這個跟西夷過從甚密的年輕人，商周祚是早有耳聞。要不是有前任巡撫徐學(xué)聚、沈老將軍、俞咨皋以及王夢熊等福建大員撐腰，不是剛?cè)〉昧苏駣^人心的“遼東大捷”，他非得治他個里通外國之罪。

但他再也沒有那個機會了，得知福建這兩年押往京城的那四十多萬白銀，都是他從盤踞在雞籠（臺灣）的西夷手上要來的后，同樣剛上任的戶部尚書簡直把他當成了搖錢樹，竟然接二連三地上了四道奏折，懇求委以重任，好讓他給入不敷出的戶部送更多的銀子。

遼東危急，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同樣被搞得焦頭爛額的葉閣老，經(jīng)再三權(quán)衡后，還是促成了這一不符合常規(guī)的任命。

見謝完恩的穆秀才，恭恭敬敬的站在一邊，愣是沒把他像沈老將軍和徐學(xué)聚一樣當成自己人，商周祚很是不悅。但想到?jīng)]有他就別想再從西夷手上拿到錢，不得不放下身段，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和聲細語地道：

“穆大人，本官初來乍到，公務(wù)繁多，日前多有怠慢，還望你別放在心上啊。既然同朝為官，那就要有個同朝為官的樣子，本官不通海事，沈老將軍又要高升，今后還得多仰仗你呀！”

“大人言重了，”穆秀才緩過身來，連忙躬身道：“下官深受皇恩，為朝廷效力那是本分，必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有關(guān)于穆秀才的任命，朝廷含糊其辭，甚至有些自相矛盾。一時半會間真不知道讓他留在福州接管市舶司，還是讓他去雞籠（臺灣）開府建衙的商周祚，面無表情地道：“穆大人的忠心毋庸置疑，但人言可畏，長此以往，必生事端?。　?

毫無疑問，他是指自己跟東印度公司那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或許在他看來，自己跟那些勾結(jié)西夷的海商沒多大區(qū)別，只是朝廷正值用“錢”之際，不想因此而斷了一條財路罷了。

穆秀才暗嘆了一口氣，凝重地道：“大人所言極是，下官一定謹記?！?

令他被感意外的是，商周祚并沒有繼續(xù)敲打下去，而是搖頭晃腦地吟起了詩來。

“天地信無垠，智安足擬。爰有西方人，來自八萬里。言暮中華風，深契吾儒里。著書多格言，結(jié)交盡賢士。淑詭良不矜，熙攘乃所鄙。圣化被九埏，殊方表同軌。拘儒徒管窺，大觀自一視。我亦與之游，冷然待深旨?！?

這是首輔葉向高十幾年前任南京禮部右侍郎時，為結(jié)識學(xué)識淵博的利瑪竇感到高興而欣然寫下的詩。穆秀才驀地反應(yīng)了過來，禁不住地笑道：“這首《詩贈西國諸子》，下官略有耳聞，沒想到大人也聽過，甚至能背出來？”

“本官不是那些阿諛奉承之輩，就詩論詩，跟寫這首詩的人沒一關(guān)系。”

商周祚頓了頓之后，接著道：“正如詩主人所的那樣，自古來華洋人中，其道德學(xué)問，有一如利子乎？毋論其它事，即譯《幾何原本》一書，便宜賜葬地矣！”

這個典故，穆秀才想不知道都不行。

十三年前，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在京城病逝。依照慣例，客死中國的傳教士都必須遷葬澳門神學(xué)院墓地。而利瑪竇生前曾有在京郊購買墓地的愿望，外國傳教士和中國教友也希望皇帝能賜地埋葬利瑪竇。

但假如這樣，就等于認可了外國教會在中國的合法地位。傳教士們經(jīng)過協(xié)商，便以一個西班牙神父的名義，向皇帝呈上奏疏。明神宗是個懶惰成性的人，素來疏于批閱奏章，第三天才將奏疏批轉(zhuǎn)給了內(nèi)閣大學(xué)士葉向高，讓其按慣例處理。

葉向高由于曾與利瑪竇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便吩咐手下把奏章從戶部調(diào)出，轉(zhuǎn)由禮部處置，利瑪竇最后被準許葬于京郊。當言官們以“從無此例”為由反對此舉時，葉向高出了剛才那副話。

商周祚當著穆玉嶠的面提這些，無疑表示他不是只認死理的迂腐之人。穆玉嶠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立馬脫口而出道：“大人放心，只要您在雞籠問題上能蕭規(guī)曹隨，那東印度公司之前的承諾將同樣有效。尤其在租金上，絕不會讓大人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