軻珖的劍已經(jīng)從身后刺入江百谷的肩頭，穿肩而過，毫不留情。江百谷吃痛暴怒，一掌劈向劍尖，可是掌風(fēng)未到，又改了方向，反手化出一個圓弧，劈向身后的軻珖。那是師尊親生打造的劍，雖不是為他而造，他也舍不得損壞。

軻珖見此掌來勢洶洶不得硬碰，旋即一個翻身，手中的劍生生在江百谷的肩膀裏攪了半個圈又隨他飛出之勢離肉而去。

江百谷顧不得疼痛，用受傷的那只手臂抱起寧一清，另一只手運起劍訣與軻珖對立而站，“你要阻我召回朱厭嗎？”

隨著話音而落，暴怒失控的朱厭在劍陣之中橫沖直撞，將整個客棧震得晃了兩晃，軻珖依舊毫不留手，“這是師尊當(dāng)年親手布的結(jié)界，如今已轉(zhuǎn)為殺陣，你和朱厭都跑不掉，先殺了你破了血盟印，朱厭元神無所寄托自會消散。”

如今難得遇上江百谷與朱厭元神離體，朱厭又被困在陣中，正是殺他的好時機。

☆、噩夢

軻珖自幼修行又有多位名師在側(cè)指導(dǎo)，招式精妙熟練，如今更是劍劍殺招狠辣無比，而江百谷處處忍讓，招招留有余地，又受懷中之人牽絆，漸落下風(fēng)，一時膠著脫不開身。

窗內(nèi)軻珖的劍步步緊逼，窗外朱厭的怒吼影響著江百谷靈臺清明。他額間的黑紫印記一直被一圈淡淡的月白色光華包裹著，此時黑紫之氣翻涌，月白色越來越淺，幾不可見。

那是師尊給他下的禁制，十八年前助他收服了朱厭而不是被朱厭元神吞噬，十八年來一直幫他抵制著朱厭的暴戾之氣侵蝕，使他不至成為一個暴虐的承載朱厭元神的行尸走肉。

再任由朱厭暴走下去，后果難以預(yù)料。可是現(xiàn)在放出尚未煉化完全的相柳，只怕場面更加失控。江百谷想起大盤山，不禁打了個冷顫，這是師尊的抱一城，也是自己的抱一城，決不可，決不可再發(fā)生大盤山之禍！

月白色的光華感受到江百谷堅定的心志，努力地現(xiàn)出更盛的光，照亮了他被朱厭影響漸趨混沌的神識，也照亮了軻珖的臉。

軻珖仿佛被晃了眼睛，手中的劍稍一停頓，江百谷已抓住這絲破綻奪窗而出，跳入劍陣之中。

經(jīng)過十八年的壓制，江百谷并未費多少力氣就召回了朱厭，他不想任由朱厭沖破劍陣，那樣抱一城的結(jié)界就會徹底損毀，再無修覆的可能。

可是劍陣大開，守城結(jié)界又依托著抱一城的源根靈力源源不斷，遇強更強，把江百谷死死困在陣中。

雖不是滅靈陣那般一擊毀天滅地，可川流不息的壓制奔赴而來，再困下去……江百谷看了看懷中昏昏沈沈的寧一清，他如今修為薄弱，剛收回天沖魄，又受到劍陣的壓制，此刻的表情十分不好，那團(tuán)已沈入身體的紫色光團(tuán)又若隱若現(xiàn)地浮上頭頂。再困下去，只怕他先承受不住壓制爆體而亡了。

看著寧一清，江百谷反而鎮(zhèn)定起來，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沈下心來。

師尊做的結(jié)界，師尊絕不會做毫無生門的結(jié)界，他總會給人留下一線生機以欺作惡者可以回頭。

等江百谷再睜開眼睛，毫不猶豫地朝劍陣一角的刀光劍影中跳進(jìn)去。

寧一清恍惚間覺得自己好似飄在地獄之上，眼中只有漫天的火光和痛苦的哀嚎。在這人間煉獄的沖擊之下，靈臺尚不清明的寧一清又昏死過去。

昏睡之中，他回到了抱一峰。他看到一個慈祥的中年男子摸著他的頭，喊他阿清。他看到一個靈動的小女孩，舉著劍向他撒嬌，師兄，這一招靈兒不會使。

他記起了自己在抱一峰修行的十四年，他叫寧一清，他有個師妹，叫寧一靈，他的師尊是抱一城的城主寧守真。

現(xiàn)在的城主不該是寧小城主嗎，他肯定不是自己的師尊，可上一代城主是寧小城主的母親，自己的師尊明明又是個男子。寧一清接收著突如其來而又理不清的回憶，記憶與現(xiàn)實在他腦中激蕩，讓他一時分不清曾經(jīng)與現(xiàn)在。

師尊說，阿清馬上十四歲了，你將會成為第一個十四歲破境的人。

十四歲！在抱一城門口遇到江百谷時，他的確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

寧一清伏在江百谷的肩上徹底清醒過來，一股血腥味沖鼻而來，又將他帶回人間煉獄的現(xiàn)實之中，他不假思索地一掌拍向狂奔的江百谷。

江百谷一直防備著身后的追兵，從不曾想攻擊會來自肩上之人。劍陣的生門將他二人不知傳送到何處，也不知此處離抱一城多遠(yuǎn)，暫無追兵，他吃痛將寧一清輕輕放下，才扶著一棵樹站穩(wěn)身形，低低喘息。

“你要辦的事，是……屠了抱一城？”寧一清渾身發(fā)抖，他看到了朱厭，是他在禺谷之時看到的那只白首紅蹄的猿，是江百谷召喚出的兇獸。

“不是，不是的。我沒有……”江百谷無力地閉上眼。

是的，他屠了抱一城。有的，他屠了那個將他養(yǎng)大的地方。好也罷壞也罷，那裏都是他曾經(jīng)的家。

此刻天已大亮，太陽從云層之中睜開惺忪的眼，將一層紅色的晨光鍍在江百谷的臉上，映在臉上好似昨夜的火光。

寧一清忽然又問，“我的失憶……可是你所為？”

江百谷緊閉的雙眼忍不住急速地抖動起來，他垂下頭，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好似只是點點頭，已經(jīng)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果然，果然。因為自己長了一張和懷玉仙師一樣的臉，讓他用什么手段抹去了記憶，制造了相遇，又尋來讓自己快速成長的神藥，為得是讓自己更加像懷玉仙師。

而自己，竟然癡傻地想將一片真心就此交付。原來他果然是人人恐懼殺伐暴虐的無生門江門主，卻一直把自己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寧一清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想為何同為抱一城門人，軻珖和少城主見到他卻不相識，而他的師尊又是哪一位城主。他漫無方向地?fù)窳艘惶幈阕撸^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的過去回來了，他的現(xiàn)實在崩塌。他和江百谷的相遇，從第一刻就是一場陰謀，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而他卻仍淪陷其中，不能自拔。

他看到扶著樹的江百谷那晃晃悠悠的身形，忍不住想去攙扶。他看到江百谷痛苦地閉著眼皺著眉，忍不住想去寬慰。他耳中還呼嘯著抱一城的哀嚎，可他眼裏只有心疼。不去心疼在人間煉獄中沈浮的人，卻是在心疼制造了這次煉獄的魔王。

他就這么一直往前走著，和在小次山時一樣地往前走。可是又不一樣了，他的心更痛了。

他知道江百谷的眼裏只是自己的這張臉，他知道，他已經(jīng)原諒他了。可是江百谷怎么能把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捧在天上，把自己毫不留情地踐踏在腳底呢？難道自己沒有心么，心就不會痛么？

他怎么可以去屠城！寧一清不止心痛，頭也開始痛起來，好像有什么撕裂了自己的靈魂，好像有什么躲在黑暗中的猛獸在環(huán)伺捕食，只等這一刻，就要跳出來將他撲倒咬住他的咽喉。

朝陽帶著暑氣包裹著寧一清，可他卻在發(fā)抖。他覺得自己從頭到腳涼透了，眼裏只有火光沖天，耳裏只有哀嚎之聲，場景卻不是昨晚的抱一城。

那是一片赤紅的大地，沒有植被沒有生靈，只有陷入瘋狂殺戮中的人。地表裸露的巖石不知是本色赤紅還是被鮮血染紅，紅得刺眼，他也不再是一身白袍，紅色順著袍角滴在紅色的鞋面上，紅色順著劍尖滴在紅色的大地上，他的白袍白靴早已被鮮血染紅，分不清本色。他的心呢，是否也已被殺戮染紅，分不清本色？

寧一清嘔出一口鮮血，看到血的顏色，他抖得更厲害了。原來他是怕血的么？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白袍沾滿了紅色，看到自己的雙手也沾滿了紅色，終于再也支撐不住，他頹然跪了下去，捂著頭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