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給李長安看傷的郎中，是個年輕女子。洛陽從衣裳鋪掌柜的口中得知，女子是隔壁村子嫁過來的，祖上一直行醫(yī)看病，父親雖是個不入流的赤腳郎中，卻醫(yī)術(shù)精湛。鎮(zhèn)子裏的人但凡有個傷風染寒，風濕骨痛的小病都去她那瞧，女子也心善，看病抓不起藥的窮人，多半都免去了醫(yī)藥費。只是女子運勢不好，丈夫前些年入山采藥摔死了，死前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女子年紀輕輕便做了寡婦。

就藥鋪的大小而言，實在有些寒酸，稱不上一聲大夫。許是女子行善積德多了，鎮(zhèn)子上下，哪怕是客棧面目刻薄的老掌柜在見到女子時，也帶著幾分恭敬喊了一聲王大夫。女大夫多半不姓王，大概是嫁過來后隨了夫姓，成寡婦后也未改回原姓，在民風日漸放開的商歌已是不多見。

王大夫縱然是個女子，在瞧見不帶帽幃的洛陽時仍不能免俗，但僅是微微一楞，暗自在心底讚嘆了一聲，這姑娘生的真俊。

下山幾月，習以為常的洛陽將王大夫請進了廂房。王大夫瞧見床榻上躺著的人時，又微微一楞。小鎮(zhèn)上素來平和，難免有街痞打架斗毆多數(shù)時候也拉不下臉面來她這治傷。如李長安這般常人看了便膽寒的傷勢，王大夫也是趕鴨子上架頭一回。

見旁人口中醫(yī)術(shù)高明的女大夫面色凝重，洛陽躊躇了片刻，小聲問道：“王大夫，可有難處？”

面目慈善的女大夫笑容裏透著幾分苦澀，道：“我倒是不為難，難的是這位受傷的姑娘，一會兒清理起來，怕是要遭不少罪。”

女大夫欲言又止，轉(zhuǎn)頭看了看面色平靜的洛陽，還是多嘴問了句，“怎么傷的？”

不知在城外的小樹林裏，那看似輕飄飄的一推可否給李長安的傷勢雪上加霜，洛陽沈吟了片刻，低聲道：“與人比武。”

女大夫張了張嘴未出聲，年紀輕輕便在外頭與人斗毆比武傷成這副模樣，家中二老若知曉了該多心疼呀？女大夫雖無兒無女，畢竟醫(yī)者仁心。當下也不再耽擱，放下了醫(yī)藥箱，著手給李長安清理那些棘手的細碎傷口。

半個時辰后，銅盥裏的血水換了四五盆，女大夫才直起了腰，長出了口氣。期間，李長安并未轉(zhuǎn)醒，甚至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這姑娘的傷好生奇怪，明明只是皮外傷，卻怎也止不住血，好在傷口不大，就算如此也傷及不了性命。許是我學術(shù)不精，眼下只得先敷上止血的藥膏暫緩，明日我再來瞧瞧。”女大夫收拾著藥箱，抬眼就見白衣似仙的女子立在床尾邊，方才她便是這個姿勢，緊盯著床榻上的人目不轉(zhuǎn)睛。

年少時曾隨父輩走遍江南，閱人無數(shù)的女大夫心頭生出幾分憐惜，喚了洛陽一聲，道：“姑娘莫擔心，今夜不必守著，她若醒了更好。”

洛陽輕輕點頭，移開目光，送了女大夫出門。臨走時，女大夫囑咐道：“她若醒了，姑娘記得來我鋪子上取藥，我瞧這客棧也不便煎藥，就勞煩姑娘多跑幾趟腿了。”

洛陽微微垂頭，“理應如此，多謝大夫。”

一夜安穩(wěn)。

李長安在翌日清晨時分醒來，她睜

開眼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床頂，滿腦子皆是夢境裏的一幕幕。有那個人的，有洛陽的，仿佛前世今生重迭交織在一起，猶如一張蛛網(wǎng)，分不清真假。夢的最后，洛陽化身成了王越劍，而那人手握王越刺入了她的胸口。

世人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老混賬以前也說過，美夢成真不過是世人的鏡花水月，唯有噩夢才是人間真實。隨先帝南征東定時，李長安時常噩夢連連，去尋老混賬解夢，老混賬卻譏笑她做了地仙也不過是凡夫俗子，難成大器。那日李長安當場掀了范西平最寶貝的棋墩子，三百六十一顆黑白火玉棋子統(tǒng)統(tǒng)丟進了太學宮的落子湖裏。范西平心疼的捶胸頓足，頭一回不顧形象破口大罵。

后來，那人得知此事時，說要用沖河邊的白石，與長留山雪湖邊的墨石，重新給范西平做兩盒棋子賠罪，以解當年恩怨。那兩盒棋子做了一半，還未曾去過長留山，那人便不在了。李長安嘆了口氣，揉著眉心，喃喃自語：“那盒白棋子丟哪兒去了？”

“什么白棋子？”

洛陽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忽然怔住了。聞聲轉(zhuǎn)頭望過來的李長安，也同樣怔住了。二人所想之事也大抵相近，一個在想，她昨夜趴在床邊守了我一宿？另一個則在想，怎被她瞧見了這副模樣？

李長安動了動完好的右手，在洛陽驚醒抽身而退之前一把將她拽上了床，笑道：“反正親也親了，睡也睡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你就安心的睡會兒，我保證什么都不做。”

深知李長安最會蹬鼻子上臉，洛陽便也懶得掙扎，躺在李長安讓出來的半張床上，望著床頂，清冷道：“等你傷好了，這帳在慢慢算。”

李長安干笑兩聲，不敢再多看洛陽一眼，裝模作樣打起了鼾聲。

洛陽暗自嘆息，也閉上了眼。自打上山以來，沒人與她說過世俗大道，也沒人告訴她兩個女子相守是有違天道常倫。倒是見多了李長安身邊的鶯鶯燕燕，便也不覺著兩個女子在一起有多驚世駭俗。但她心知，她與李長安終究不是同路人。洛陽也從未想過，有一日能與誰攜手白頭。雖在意李長安，卻也只能是在意。

有時洛陽覺著遇上李長安多半是天意使然，如她這般受命數(shù)左右的人，也只有李長安這樣的浪蕩子將來才不會傷心欲絕。念及此，她睜開眼轉(zhuǎn)頭看向一旁安靜的李長安，想問她一句，對待那些女子，你究竟是多情還是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