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知足

巳時, 天已大亮，碧空如洗，萬裏無云, 屬于夏日的烈陽正緩慢往更高邊。

連璋額前帶傷，雙手虎口崩裂, 形容是從未有過的狼藉, 一身鎧甲也破敗, 厚重的血泥扒在鎖片上，又多加三分重量。

他每行一步，腳下鐵靴便要在白玉石磚上踏下一道血痕——那是七千山戎騎兵與一萬中都軍民的性命。

帝王寢宮殿前，寂靜無聲，虎賁衛(wèi)已撤去大半，只余左右兩列縱隊值守。

待上得玉階，離得近了, 便可聞見內(nèi)裏正有人擊打著木魚, 又聞太子連玨正于殿內(nèi)低聲誦念梵語經(jīng)文，嗓音虔誠而溫醇。

殿門大敞, 無人通傳, 內(nèi)裏似也空空蕩蕩的, 更未見都檢點身影。

連璋于殿前稍稍一滯，便遲疑進(jìn)得殿內(nèi)去。

殿中苦澀氣息濃重, 四角銅爐中皆燃了草藥做吊命的熏香, 連璋繞過重重屏風(fēng)入得深處, 便見帳簾半攏的龍榻前，太子連玨盤腿坐在地上, 微闔雙目，一手拈著檀木珠串, 一手持了木槌在敲打身前木魚，發(fā)出真正脆響。

“……回來了。”太子聞見腳步聲，便知該是連璋，念經(jīng)聲一停，闔眸低喚，“二弟。”

連璋置若罔聞，卻未應(yīng)他。

他正見龍榻之上，連鳳舉鷹目驚怒大睜，口也半張，人卻靜靜躺平躺，一動不動，仿佛連呼吸也化在了熏香中。

連璋頓覺不對，忙上前兩步探查，便見連鳳舉頸間還插著那鳳凰銜珠的金步搖，身子卻已冰冷僵硬，薨了多時了。

連璋腦中“嗡”一聲大震，霎時懵了一瞬，不由踉蹌后退一步，瞠目站在榻前，竟一時無措起來。

他恨極了連鳳舉，幼時恨、昨日恨、今日更恨——他恨他薄情寡性，恨他玩弄權(quán)術(shù)，更恨他多行不義，害得那許多性命枉死。

他恨到極致時，不禁便想，歷來帝后皆需合葬皇陵，他母親身邊位置已空了那許久，他怎么還不過去？

他合該給許多人償命，古家、赫氏、東村的百姓、中都的軍民……

可如今、如今——

如今連鳳舉真死了，他心裏又恍似突然空了一塊兒，說不出的滋味，又沈又寒。

那到底是他血脈相連的父親啊……

“何時的事？”連璋啞聲輕問，眸光空茫。

“卯時正。”太子聞聲一頓，殿內(nèi)木魚聲響隨之一斷，四下裏倏得落針可聞，愈發(fā)靜得生出了三分寒，他抬眸看著龍榻之上的連鳳舉，目光悲戚而自責(zé)，嗓音卻平靜，“是我未聲張。”

大局未穩(wěn)，合該秘不發(fā)喪，連璋點了點頭，雖疑惑連鳳舉面容死得憤怒，卻并未多想，與太子四目相對，卻是相顧無言。

他們?nèi)缃窠猿闪藷o父無母的孤兒，似乎在這一刻，他二人間多年的針鋒相對也淡了許多。

只有些事，終究還得去做。

連璋見太子不再以“孤”自稱，只當(dāng)他必定知曉武英王舊部已隨自己入宮，他既再不能贏，便已做好了抉擇，眼下的平靜，不過是“哀莫大于心死”，亦是對“即將失去”的主動接受，于“窮途末路”前維持的最后體面。

他畢竟當(dāng)過這許多年的太子，再無能，儀態(tài)上總歸過得去。

遂連璋硬下心來問連玨一句：“陛下臨終可有遺言？”

“太子……太子可又有話要同我說？”

“父親嗎？”太子轉(zhuǎn)眸凝著連鳳舉尸身，緩緩搖了搖頭，“父親沒有話留下，他縱有千言萬語，卻也說不出。”

“我的話——”他定定看著連璋，眼神似悲似悟，半晌后，方點了點頭，“有。”

“說吧。”連璋淡淡道。

“卯時三刻，宮人報大捷，我歡喜說與父聽之時，”太子也不起身，就那般維持著盤腿的坐姿，一手掐著佛珠，一手放下木槌，探手摸了摸身前的木魚，仰頭道，“又有人來報大喪——”

連璋聞言意外一怔，不待詢問，便聞太子已兀自續(xù)道：“——原是山戎攻城，太子妃受驚早產(chǎn)，府裏去尋穩(wěn)婆，穩(wěn)婆死在了城西。城中亂作一團(tuán)，連個大夫也尋不著，宮裏又正……”

連璋眉心一跳，不由轉(zhuǎn)過半身，正對著他。

“……待消息遞進(jìn)來時，我方才派了太醫(yī)過去。”

“可外面到處在打仗，大雨傾盆，太子妃怕極了，哭得乏力便更不好生。她那時必是想見我一見，可我、可我也怕極了……

太子難堪而自嘲地笑了一聲，隱著哭腔道：“我怕死于宮外山戎流箭……”

“我怕死于言官斥責(zé)不孝不忠……”

“我怕一經(jīng)離開這榻前便要沒了儲君之位……”

“直到……直到……”

連璋心中大寒，擰緊雙眉，頓起不詳之感，斥罵的話沖到嘴邊，又被他壓了回去。

“直到太子妃難產(chǎn)死在了太子府中，未等到大捷，未等到我……”太子終于抑不住哽咽，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打在木魚上。

“太醫(yī)來報說，一尸三命啊……”

“太子妃原懷著雙胎，是一對雙生的姐妹，憋在腹中太久，產(chǎn)下時已悶得渾身青紫。”

連璋不忍闔眸。

“我這人，向來自私，府門緊閉，府兵不出，原只想著若太子妃平安誕下皇長孫，便我是個庸主，這太子之位也坐得更得三分穩(wěn)固，心裏從未有旁人生死。”

“因緣果報，原是我忘了：我不救婦孺百姓，著穩(wěn)婆醫(yī)者死于戰(zhàn)火，便也不會有人來救我妻兒性命；我不救古家，便亦不會有舊部來助我……這般簡單的道理，我直至今日方才真正明白……”

“我念了那些年的偽佛，其心不誠，滿天神佛原皆看在眼裏，到底要懲戒我，讓我遭此報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