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張氏從晉城遠(yuǎn)嫁到我李家，多虧了我大姑奶奶李金枝。

我大姑奶奶李金枝可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多年后聽父親過大年喝醉說起我大姑奶奶，他神色滿是驕傲和自豪——金枝姑奶奶當(dāng)時是萬榮平原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美人，遠(yuǎn)近聞名，炙手可熱。她待在閨中之際，提親說媒的人幾乎踏破了李家的門檻。

李金枝姑奶奶曾被萬榮縣長的大公子相中，派人送了大禮過來，李家老小聽聞喜訊后府內(nèi)如同炸開了鍋一般歡天喜地，而金枝姑奶奶聽到這消息后放下手中女工急忙下了閣樓，來到廳堂長跪在父母兄長面前，張口就說自己不能嫁給縣長的大公子。

我太爺爺從小將金枝姑奶奶視為掌上明珠，豈能讓這唯一的女兒受半點(diǎn)委屈？縣長公子品行和我爺爺李全福一樣而過猶不及，金枝姑奶奶拒絕這門親事自有她的道理和見識，她當(dāng)時跪于堂中央，哭得梨花帶雨，眾人無不為之心動，老太爺只好作罷，派人婉拒了縣長大人這份美意。我金枝姑奶奶最后嫁到了晉城一戶富商人家，那家姑爺在南邊做著生意，金枝姑奶奶和他夫唱婦隨，合和美滿走完了一生。

我奶奶張氏能嫁給我爺爺李全福也是金枝姑奶奶里外周全的結(jié)果。奶奶張氏是晉城一家大戶小姐，姿容出眾，性情溫柔。金枝姑奶奶親自上門為我爺爺求親，憑著聰慧三顧張府，最終撮合了這門親事。

我奶奶和我爺爺成親后才知曉這個看似玉樹臨風(fēng)的男人其實真的是一個繡花枕頭——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除了熱情于枕邊風(fēng)月之事，整日里不聞不問家事國事。

起初我爺爺躲在書房或者別處抽大煙，還會避諱一下我奶奶，天長日久，那有不透風(fēng)的墻。奶奶張氏發(fā)覺后掩面痛泣，不吃不喝睡了兩天半，最后在太奶奶的勸說下才洗臉凈手，喝下了一碗婆婆親熬的小米粥。太奶奶握著我奶奶的手說：“可委屈你了，也只有指望你讓他重新作人，一年半載給李家添幾個兒孫，還能收住他的心，能改變他的作人和處世啊。”

太奶奶的話讓我奶奶心頭燃起了希望，嫁都嫁過來大半年了，還能回去不成？沒有回去的路了，一條都沒有，回頭都不能！晉城娘家是望門大族，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出去的千金小姐，怎么可以回去給娘家臉上抹黑？

咬著牙咽下淚，我奶奶張氏選擇了在炕頭伺候我爺爺吸大煙，她深知勸戒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待命運(yùn)的轉(zhuǎn)機(jī)和改變，只可惜她等了許多年，一直等到我父親出生，姑姑夭折，二叔再出生，自己一次次被我爺爺凌辱和毆打，也沒有等到我爺爺放下那桿煙槍，能為家庭分擔(dān)一絲責(zé)任——她沒有等到我爺爺重新作人的那一天。

起先我奶奶張氏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溫柔乖巧，也更加勤快辛勞，整日忙碌不息，李家大院上上下下人無不對她贊賞有加，就連尖酸刻薄的二奶奶都能和她平安相處，時不時幫她做一筐羅的針線活。

“狗改不了吃屎！”這是我奶奶后來某一天啐到我爺爺臉上牙縫里迸出的一句話，那時我父親李長貴已經(jīng)九歲，中間的姑姑因為得天花夭折了，我二叔開始蹣跚走路，外面軍閥連年戰(zhàn)亂，大李家已經(jīng)今非昔比，家道衰落，三個兄弟分了家，都開始走下坡路。可是我爺爺好吃懶做的少爺本性一點(diǎn)都沒有改變，甚至他又舊病復(fù)發(fā)，戒不了大煙癮，還和不同的女人有染，分來的田地他不斷變賣，幾近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

太爺爺和太奶奶相續(xù)去逝，大爺二爺不再和他有來往，他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一家四口的吃穿用度全靠我奶奶張氏一個人負(fù)擔(dān)，我爺爺依然整日整夜逍遙在外，聽晉劇，姘戲子，逛窯子，變著法子和我奶奶要錢，一旦拒絕就拳腳相加，鬧騰得家中雞犬不寧。

我奶奶張氏現(xiàn)存的一張黑白照片中，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齊齊的劉海后梳著發(fā)髻，一根銀簪隱約可見，緊抿著嘴唇?jīng)]有一絲笑意，她一定對我爺爺有過一個女子純真的愛意，夢想著嫁給這個男人過上相夫教子的快樂生活，夢想著花前月下的柔情和蜜意，直到夢想被生活的真相無情撕碎。

我們大李莊李村頭很早以前有個很大的戲臺，前幾年被徹底推平了，原地改建成了大李莊文化廣場，但我依然記得它的樣子，夯實的泥土壘起的一個巨大臺子，兩側(cè)露著半截土墻，墻頭上面長滿了野蒿和榆樹。我小的時候過年，村里總有晉劇演出，演員也是本村村民，暗紫和灰藍(lán)的布幔撐起來，鑼鼓喧天，鞭炮聲不斷，我被三姐領(lǐng)著到后臺去看抹了臉的戲子，看他們渾身裝扮得如同小人書中的神仙，心生無數(shù)羨慕和熱愛。

我爺爺去世的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

我奶奶張氏早早醒來下了炕，用不多的白面摻了棒子面蒸了一鍋饅頭端上炕來，我爺爺聽著村頭戲臺傳來的鼓鑼聲瞇著眼還在想他年前嫖過的萬榮城里的女人，我奶奶擺上筷子拿出一碟淹好的酸蘿卜，吩咐我父親領(lǐng)著二叔去吃。

二叔吸著鼻涕看著炕桌上的白饃饞得直嚷嚷，愣不妨被我爺爺一把掌甩過去打得踉蹌掉地，我奶奶拎起哇哇大哭的二叔，母雞一樣護(hù)在兩個兒子前面。

她知道我爺爺一旦動了手便不會輕易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