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北辰從嘴邊露出一絲苦笑,“嗯。”
老陳年紀大了,再步履矯健也沒有年輕人快。這才剛出了屋子沒多久,只見一個黃綠色的身影從門簾后一閃便鉆進了院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父親一個擁抱。顧北辰端著茶碗好奇地瞅過去,來人的模樣讓他很沒形象地噗地一口噴了嘴裏的茶水——
正是陸肇星的副官陳凱。
巧的很,陳凱一抬頭也瞧見了他,連忙上前幾步打招呼:“顧先生,這么巧,在這還能遇到你。”
這下他想裝不認識也不行了,放下茶杯,顧北辰也換上自如的笑臉,起身跟陳凱握手,“我也沒想到會在這遇到你。”
這倆人的互動倒是把一旁的老陳弄糊涂了,“你們認識啊?”
“嗨,爹,我都忘了跟你說了,昨兒陳主任請我們陸團長去參加宴會,恰好顧先生也在那邊演奏,我們團長又挺喜歡音樂的,大家一聊就熟了。”
“陸團長?你上次回來的時候不還跟著高營長嗎?又成了陸團長啦?”
“那是。”陳凱挺了挺胸,驕傲地把自己的上尉領(lǐng)章指給父親,“現(xiàn)在我可是陸肇星團長的副官,跟他一塊兒打了昆侖關(guān)回來,這不,又升了一級!”
“好啊好啊,你升職爹也跟著高興,要不咱爺倆晚上喝兩盅慶賀一下……”
看著這爺倆你來我往聊得開心,一旁的顧北辰心裏卻覆雜得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怪不得老陳剛才會突然說出那樣的話,對于他而言,這是一場輸不起的仗,即便贏了,多半也是家破人亡。早知如此何必一開始就選擇這樣的路呢?他在心底嘆息,卻把笑容掛上臉頰:“陳老板,那你們先聊著,我去看看鞋修得怎么樣了。”語罷微微頷首致意,移步出了后院。
鞋子還沒修好,伙計的手藝挺精細,但這一精細起來,花得時間也就多了。顧北辰只好決定先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不想才剛轉(zhuǎn)了兩個巷口,空中就傳來了刺耳的防空警報。
轟炸很快來臨。
沾了水的泥土變得粘稠而渾濁,帶著腐爛的刺鼻氣味和淡淡的血腥味。狹窄的街道早已遍體鱗傷了,前一輪轟炸留下的傷痕仍然盤虬在路面上,并沒有人來清理。炮彈落下的剎那,為數(shù)不多的尚且完好的建筑發(fā)出悶響,更多的殘磚碎瓦脫離本體,墜落下來,和著火藥四散迸裂。警報來得太晚了,大多數(shù)人還沒來得及趕往最近的防空洞,就已經(jīng)被彈片刺穿了身體。
而顧北辰頂著飛濺起來漫過頭頂?shù)膲m霧,半弓著身體矯健又急切地朝反方向奔跑。他已經(jīng)離防空洞很近了,但是老陳還在店裏,他不可能放著老陳不管不顧。雖說遇上轟炸對他而言已經(jīng)是家常便飯,自然沒什么好慌張的,可他還是不時被地上的殘肢斷臂和雜物絆住,又只得踉踉蹌蹌地站起來。當(dāng)又拐過一個街口時,一具身體忽然重重地撞上他,讓他再也無法控制住平衡,身體仄歪著跌倒下來。瞬間的暈眩讓他霎時間竟忘了自己在哪裏,等到眼前的模糊陡然清晰,他才看清了撞上他的那個人,而這一認知也讓他像被驚雷劈中那樣怔在了原地——
是那個男孩,是昨夜他在巷口看到的,將身體縮成一團取暖的瘦弱孩子。
他挪開男孩壓在自己腿上的身體,發(fā)現(xiàn)他已沒了氣息,后背上一塊彈片穿透了腹部,紅紅白白的液體從前后的傷口流出來,流得用手去捂也停不住。他看著自己染血的手,又看看男孩癱軟的身體,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他懷裏抱著的一把舊傘上。
突如其來的哽咽讓他弓起身子,連站起的力氣也一并失去了。
“這邊!”夾雜著隆隆的炮火和車輪摩擦地面的噪音,一輛轎車正遠遠地朝著他的方向駛過來。顧北辰看見了,但他動不了,他喘不上氣,雙腿直發(fā)軟,抱著孩子的手也發(fā)著抖。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向穿破煙霧而來的那輛轎車,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了死亡,但他并沒有像以前那樣恐懼得毛骨悚然。
突然的剎車讓整個車體出于慣性重重地向前甩了一下,在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后停在了距顧北辰一臂遠的地方。司機一邊大喊著讓他躲開一邊狂按著喇叭,顧北辰聽見了,但他還是動不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受傷了,他只是覺得好疼,身上每一個地方都在疼,疼得他快要受不了,但他卻想不到辦法可以減輕這樣的疼痛。他仍然直勾勾地望著轎車,它離他太近了,跪坐在地上的他看不進前擋風(fēng)玻璃,只能努力地把身體微微前傾,就像他無力的動作和目光,能穿透厚厚的鐵皮一樣。
然后他聽見喇叭聲停了,一個黃綠色的身影從車上下來,炮彈落在離他只有一個街口的地方,飛揚起的塵土落上他的帽檐。他走近他,帶著雪白手套的雙手握住他的雙臂,他看著那干凈的布料上沾染上臟污的血跡。接著一股柔和卻又溫?zé)岬牧α吭]進了他的身體,他被人拉著慢慢站了起來,厚重的黃綠色布料裹上他的肩膀。他搖搖晃晃地跟著那個人慢慢往前走,在后背靠上車座的剎那,看見了自己一直緊緊抱在懷裏的,沾血的舊雨傘。
你是來救我的嗎。
他的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出一句話來。
外面的炮聲還在響著,顧北辰仍有些恍惚地坐在前一天晚上剛剛坐過的沙發(fā)上,盡管手裏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水,整個人還是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著抖。陸肇星這次坐在他對面,他看著對面的人身上一片一片的血跡,皺著眉頭發(fā)問,“你受傷了嗎?”
顧北辰搖搖頭,“但是我很疼。”
陸肇星又問,“哪兒疼?”
顧北辰呵呵一笑,目光回覆茫然,呆呆地望著他,“為什么總是有人要死?我在美國的時候,有很多中國學(xué)生,他們聽說抗戰(zhàn)了,都想盡各種辦法回到國內(nèi),但是他們都死了。”
“我不愿意再在國外待著,我也要回來,我覺得雖然我只學(xué)了彈琴,但我仍然可以和他們一樣拿著槍上戰(zhàn)場。”
“但是為什么我回了國內(nèi)還是在彈琴呢?我跟陳主任說,你得讓我上前線去,哪怕當(dāng)個哨兵都行。可你猜他說什么?他說,你們這鋼琴家的手呀,還是用來彈琴比較物盡其用。然后我就開始彈琴,從南京彈到武漢,又從武漢彈到重慶,就這么彈了三年。”
“但是還是有人在死。政客和長官們總是在宴會,跳舞……可外面每天都在有人被炸死。出了宴會廳,重慶就像是一座死城一樣,連個人味兒也沒有。前線的仗每天都在輸,每天征兵征兵,把所有的勞力都征走了,但他們一到戰(zhàn)場上,就成了炮灰。”
“這幾年我總是在想,怎么樣可以讓死的人少一些?但我發(fā)現(xiàn)我沒辦法。除非,我也成為那么多死去的人中的一個。”
他說完了,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站起身,望向眉頭緊鎖的陸肇星,“陸長官,可以借用你的琴嗎?”
陸肇星點點頭。
陸肇星斜倚在門框上,看著顧北辰端坐在琴前的背影。與那天在宴會上的看到的不太相同的是,他的脊背這回挺得分外筆直。鋼琴的年頭還是有些久了,高音部分有些不太準,但這并不妨礙顧北辰自如地與他唯一的傾聽者交流。
肖邦g小調(diào)敘事曲,那充滿著壓抑與沈痛的曲調(diào)經(jīng)顧北辰的雙手演奏出來竟像是聽見了隱隱的說話聲,敘述者眼含熱淚,從緩緩地,聲音沙啞的傾訴,逐漸變得暴戾而激憤,熱淚化成了熱血,怒吼著在身體裏狂奔、澎湃。滿心的憤懣也沒掩蓋那渴求勝利的呼告和熱情,它們縱橫似火,很快跟著流轉(zhuǎn)的音符,在整間屋子裏蔓延開來。
當(dāng)顧北辰落下最后一個音時,陸肇星眨了眨眼。
他突然覺得臉上莫名地冰涼一片。
次日顧北辰在客房醒來,被前來接他回住處的司機告知陸長官和陳副官已經(jīng)回了部隊。前一天的事今天想來倒像是驚夢一場,幾乎讓人分不清現(xiàn)實和虛幻。細細想了半天,對于昨晚那些胡言亂語連他自己也記不真切,心下也不由有幾分慌張了。在起身的過程中,顧北辰發(fā)現(xiàn)了床邊的咖啡椅上支著的雨傘。
血跡大部分都洗掉了,只還余了些紅褐色的印子留在面上。他拿起傘仔細瞧了瞧,然后回身問司機,“這個我可以帶走嗎?”
司機攤了攤手表示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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