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時光的錯位，誰會記得誰。

即便是四五十年歲月過去，每當(dāng)顧北辰想起自己那日的決定時，心中也從未有過后悔的情緒。他的決定很簡單，太簡單了——愛情和信仰他都要，他要親眼看著中國成為一個社會主義國家，也要和陸肇星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原先他一直痛苦不堪，是因為他只想著二者難以求得兩全，而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他是一名地下工作者。地下工作者的任務(wù)，除了情報工作以外，還有一個職能就是思想宣傳，簡明一點說就是，策反。陸肇星的猶豫點醒了他，讓他意識到原來兩個人也許不必有兵刃相見的一天。面對近在咫尺的內(nèi)戰(zhàn)，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條路——這條路或許會荊棘叢生困難重重，但卻是唯一一條他看得見盡頭的通路。沖著這隱約的一點點光明，他甘愿飛蛾撲火。

4月初的時候，趁著新一軍正全軍出鐵嶺北上，將要進攻駐扎在四平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主力時，顧北辰終于和東北的同志碰了頭。他的上級老鄭也是個老地下d員了，從三七年就一直待在東北，將近九年下來對這邊的局勢摸得是一清二楚。雖說已經(jīng)接到了上級領(lǐng)導(dǎo)的通知，可他卻怎么也不能把眼前這個清瘦的青年和危機四伏的策反工作聯(lián)系到一起。兩人簡短地聊了一陣，他忽地一拍大腿道，我得給你引薦個人來。

縮著身子從窄小的木門裏擠進來的是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身上裹著破舊的長棉襖，身板又瘦又小，老鄭招了幾次手讓他上炕坐著他都一個勁兒地?fù)u頭。顧北辰見狀有些無奈：“我說老鄭，這還是個孩子啊，讓他參與進來太危險了吧？”

可沒等老鄭回答，那少年就牛哄哄地開了口，“俺下個月就二十了！”說話間他的面部表情極其豐富，似乎是被人當(dāng)成小孩子讓他十分不悅，眉頭都擰成了一個疙瘩。顧北辰被他這話堵的一楞，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老鄭已經(jīng)笑呵呵地接過了話茬，“來來來，我得好好介紹一下，小程，這是重慶調(diào)來的顧北辰同志，今后你就得配合他工作了。北辰呀，這就是我剛才給你說的程曉同志，別看這精瘦身板，槍法可是百步穿楊，百米內(nèi)那子彈準(zhǔn)得能從一塊大洋裏頭穿過去。要我說，整個東北沒幾個人比得上他?！?

少年聞言又不甘示弱地補充了一句，“是沒人比得上我?！?

老鄭連忙像哄孩子似的應(yīng)聲，“好好好，沒人比得上你?！?

顧北辰看著這一老一小跟爺倆似的鬧騰，有些憋不住笑，可又不好當(dāng)著人家的面直接笑出來，只能用手掩了掩嘴，平覆了一下情緒才看向老鄭道，“行，那我就收了這個幫手。不過平時他不用跟著我，需要幫忙的時候我再聯(lián)絡(luò)他?！?

老鄭反對，“那怎么行？要真是遇到緊急情況，你哪有通知他的工夫？”

于是，在一陣爭執(zhí)之后，顧北辰被迫做出了妥協(xié)——程曉將被安排在他住處對面的一家鋪子裏干活兒，順便也是對他有些幫襯?？稍陬櫛背娇磥?，這個決定卻是個不祥的信號——難道中央已經(jīng)察覺了他和陸肇星的關(guān)系？可即便現(xiàn)在暫時沒有察覺，但程曉就在他們對面住著，一日日下來，又怎么會發(fā)現(xiàn)不了呢？

而在從鐵嶺經(jīng)開原、昌圖進攻四平的新一軍裏，卻少見地沒了戰(zhàn)前的緊迫感。自3月底東北行轅主任熊式輝和代理保安司令鄭洞國下令從沈陽地區(qū)向南滿和北滿發(fā)動進攻以來，新一軍裏哪怕是最普通的士兵，一路上除了清掃俄軍和土匪以外，也都簡直不像是長途奔襲而是外出露營。在緬甸反攻取得大捷之后，新一軍毋庸置疑地成為了中央軍序列中裝備最好戰(zhàn)斗力最強的部隊，士兵們對外只要一說自己是新一軍的，腰桿子立馬就能自動挺得筆直。勝利的喜悅久久盈滿著這支隊伍，而被民眾們所嘖嘖稱讚的“天下第一軍”名號也讓大家伙都有些飄飄然。這股飄飄然的勁頭在年初軍長孫立人被選派參加聯(lián)合國參謀首長會議后達(dá)到了頂峰，甚至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單憑副軍長一人已無法按捺得住底下士兵蠢蠢欲動的勁頭，幾個師長更是無暇顧及于此，只當(dāng)是士兵們一點兒正常的情緒波動，便也都沒再多想。

然而，這點傲氣沒多久就被東北的惡劣環(huán)境沖刷了個干干凈凈。4月初，中原大地本應(yīng)是春意闌珊的時節(jié)，西南地區(qū)也早已是熱浪四起，可在東北，卻是剛剛開始化雪的時間。泥濘不堪的道路讓士兵們叫苦不迭，行動速度極其遲緩，沈重的裝備更幾乎成了他們的負(fù)擔(dān)。直到4月7日，作為第一軍先頭部隊的新38師也僅是剛剛到達(dá)了距離昌圖不遠(yuǎn)的地方，可士兵們卻已是個個精疲力竭，化雪的天氣本就比降雪還要寒冷幾分，有些士兵更是已經(jīng)生起了重病。陸肇星無奈只得安排主力部隊原地休息，可還沒歇上一個鐘頭，前方到達(dá)興隆泉的113團便發(fā)來了電報緊急向師部求援。

陸肇星大驚，剛拿到手裏的窩頭也來不及啃，立馬沖上前去察看。只是電報內(nèi)容太過簡略，不知是否是因為情勢緊急，竟連對方人數(shù)都未曾提及。他立刻將詢問的電報發(fā)了回去，還沒等到回音，113團的通信員已經(jīng)趕到了。在他的解釋之下，陸肇星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經(jīng)鉆入了口袋陣裏，民主聯(lián)軍的一個師兩個旅就在前方，儼然是下定決心要吃掉他們的架勢。他打了這么些年仗，向來以自己敏銳的洞察力和精準(zhǔn)的直覺為傲，沒想到這次竟中了埋伏，惱恨萬分之于他更好奇是誰指揮了這支部隊來和新一軍正面交鋒，他可不記得八路軍有膽子這么大的一位師長。他咬牙切齒地問通訊員，“對方的指揮官是誰？”

年輕的通信員還喘著粗氣，半天過去，才吐出了一個精短的名字：

“林，□……”

對于陸肇星而言，這個名字恍若晴天霹靂。

他怎么也沒想到□本人居然會親自上陣，再加上這糟糕的天氣和士兵們的身體狀況，如果不想法解圍，等到113團一旦打光，對方再乘勝撲過來，就一切都晚了。坐回到臨時的指揮部裏，他點了支煙，攤開地圖迫使自己安靜地想著對策。及時的冷靜讓他的頭腦清晰不少，對方縱使有著人數(shù)的優(yōu)勢，但畢竟裝備落后，一時半會兒恐怕也并不能拿裝備精良的113團怎么樣。如果現(xiàn)在全速趕往興隆泉大約需要將近三天，只要這三天內(nèi)113團能夠撐得住，他就有信心反敗為勝，再加上南線迂回進攻的第七十一軍，到時沒準(zhǔn)兒還能跟113團來個裏應(yīng)外合，把□的主力一口吃掉。

掐滅了煙頭，他站起身吩咐通信員，“電告113團，務(wù)必堅守興隆泉三日！”

113團的團長原先是陸肇星在200師的老部下，陸肇星調(diào)到新38師時，他也是唯一一個跟著一起調(diào)動的。無論是私底下還是戰(zhàn)場上，他對于長官一向是忠心耿耿尊敬有加，接到電報二話不說就布置兵力。今年的春天有些微寒，東北的大多數(shù)積雪都沒來得及全化，因而通往四平的路除去七十一軍由昌圖東部繞行的路線以外，就只剩下了經(jīng)昌圖直取四平的方式。而興隆泉作為昌圖南的一個小村子，地形卻是奇怪得緊，村子的南邊只有一條小路可以出行，路的兩側(cè)均是半高不低的矮山坡，形成了一個小型的喇叭狀谷地。谷地向來是易守難攻，偏又正逢兩側(cè)山坡上積雪開化，水滲進土裏黏得挪不動步子，溝谷裏頭更是都匯成了道溪流，連扎營都成了難事。那日他帶著部隊匆匆開進這裏時便已察覺到異樣，可苦于軍令在前，即便有所疑慮也不得延誤，只能囑咐部下小心謹(jǐn)慎前行，可還是遭了埋伏。

東北的春季料峭又靜謐，可行走在山谷裏的士兵們除了自己的腳步聲也聽不到別的。團長原本正松了一口氣，心想自己多半是杞人憂天了，然而當(dāng)兩側(cè)山坡的炮火一下來，整個團都差點被打懵。他大吼著掩護、反擊，但都無濟于事。炮聲掩住了他的號令，更有一小股部隊已經(jīng)率先阻斷了逃出山谷的通路，這下他們連前線的確切情報都送不出去了。山坡和白雪幫了敵人的大忙，卻將他們幾乎置于絕境。起初，他盡量收縮著戰(zhàn)圈，試圖以戰(zhàn)斗力上的優(yōu)勢多維持一些時間，等到逃出谷地的路一打通，就暫時將部隊撤出去；可時間久了，負(fù)責(zé)攻擊任務(wù)的一個營打得只剩了一半，防守的兩個營仍是扛不住四面八方傾瀉而來的火力，士兵們往往是一腳踩進了泥地裏，還沒來得及再向前邁出一步去，子彈就射穿了身體。焦灼之下，他只能鋌而走險向?qū)Ψ缴燥@薄弱的位置正面發(fā)起強攻，重火力在后掩護。士兵們抱著步槍往山坡上猛沖，進了水的棉鞋和棉衣又帶著負(fù)重，一路上磕磕絆絆，大半兵力都損耗在了進攻的路上。所幸裝備上的優(yōu)勢給了他們反攻的余地，而剛好處于迫擊炮射程范圍內(nèi)的山坡也提供了環(huán)境優(yōu)勢，幾輪炮擊下來對方此處的攻勢明顯減弱，他便趁機率領(lǐng)全團一鼓作氣沖上了山坡。就在此時，通往外界的小道也總算打通了，通信員顧不得軍規(guī)軍紀(jì)，一路狂奔到附近的村子裏，搶了匹馬就向著師部疾馳而去。

雖說兵力仍處劣勢，但地形上的限制已經(jīng)得到解決，團長一直懸著的心總算稍稍放下了一點，可他也不敢含糊，現(xiàn)在雖說是身處平原地帶不必被人一個勁兒壓著打，但有限的兵力和火力總會耗盡，他必須盡可能地支持到援兵到來。炮兵正中機槍陣地位于兩翼防守，步兵和工兵協(xié)同修筑工事，以最快的速度收攏兵力，將火力的配置由進攻改為防守，果然比方才要游刃有余許多。這一條經(jīng)驗，也是調(diào)來新一軍不久之后陸肇星教給他的，雖說他那厚厚一大本手稿最終也沒能出版付印，但他多年作戰(zhàn)積攢下來的經(jīng)驗都原封不動地傳授給了自己的部下，比起就那么默默無聞地讓它們在書桌上沈睡，好歹也還是派上了些用場。

三日之后，陸肇星如約趕到興隆泉，由于情報在手，他并不需要與民主聯(lián)軍正面交戰(zhàn)，而是安排了兩個團，計劃登上山坡的陰面，給對手來個前后夾擊?？闪钏趺匆矝]想到的是，民主聯(lián)軍此刻卻開始邊打邊退，他心頭一緊急忙下令兩個團加緊進攻，可對方撤退的速度卻遠(yuǎn)比他想象得還要快，待到兩個團趕到了地方，對手已經(jīng)撤出了興隆泉，即刻便回防四平，連昌圖的守軍都一并撤出了。這三天裏陸肇星幾乎沒怎么吃喝，一路上除了研究作戰(zhàn)地圖外只想著快速進軍，沒想到卻中了招，別說□本人，連民主聯(lián)軍的一個士兵都沒見到。如此新一軍的臉面何在？他本人的臉面何在？戰(zhàn)事失利、113團折損近半、陪□的部隊唱了出空城計、沒按照杜聿明的要求在4月2日之前趕到四平，他幾乎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自己在司令部垂頭聽訓(xùn)的模樣。他知道杜聿明不待見孫立人，對他也多有不滿，充其量也就是看在已故的戴安瀾份上才偶爾給他三分薄面，這次四平要是再打不下來，他恐怕就要真回江南老家去摸魚種稻了。突如其來的暴怒讓他無暇多想，連部隊日常的休整也一并免去，幾千士兵還來不及停下歇口氣，就又背上裝備，匆匆奔向四平。

都說程曉是百步穿楊，又聽著老鄭那手舞足蹈般生動的描繪，顧北辰也被說得心裏癢癢。他不經(jīng)常使槍，最頻繁使用的時候也就是負(fù)責(zé)暗殺任務(wù)的那短短一年。子彈出膛的聲音并不能給他像琴鍵敲擊一樣的愉悅，并且由于身份關(guān)系，他也并不需要參與很多危險的行動，因而使槍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如今身邊來了個這么厲害的狙擊手，他自然也想學(xué)上兩招。好不容易四下打點妥當(dāng)，程曉把他寶貝得不得了的步槍裹了又裹，一路上懷裏頭抱得緊緊的，這才出了城，到了郊外一處曠野上。不知是因為戰(zhàn)事緊急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這片原本應(yīng)是農(nóng)田的曠野竟?jié)M是及腰的雜草，幾顆枯木顫顫巍巍地立在野地中央，放眼望去一片的枯黃，連禽鳥都沒有蹤影，更不要說人煙了。顧北辰很是好奇那日老鄭所說的“百米□穿一塊大洋”的形容，可他沒真打算拿一塊大洋來試驗，只就地尋了塊大小差不多的石頭用干草系著掛在一根樹枝上。他這一串動作做得格外靈活，從那棵枯樹奔回來的時候臉上帶著點紅暈，神情像小孩子似的期待而又興奮。自打來到東北，他還真是頭一次這么放松。程曉趁著他布置東西的時候慢慢悠悠拆下了包裹著步槍的白布條，其實這槍壓根也不是什么好槍，鐵嶺這邊的地下聯(lián)絡(luò)站一向缺經(jīng)費，大家伙用的都是最普通的盒子炮，給程曉的這支三八大蓋還是抗戰(zhàn)勝利的時候從日軍那繳獲的，一個狙擊手，還得用個連瞄準(zhǔn)鏡都沒有的普通步槍，也是實屬無奈。顧北辰回來，看到這槍也吃了一驚，問句脫口而出，“你就用的它百米內(nèi)打穿了一塊大洋？”

程曉驕傲地一挺胸，“那可不！”

他的口音有點奇怪，不大像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盡管竭力模仿著那種豪爽的音調(diào)，他說話的語氣還是隱隱透著幾分柔軟，顧北辰偏頭想了想，開口問道，“你不是東北人？”

程曉楞了楞，他一直覺得自己裝得挺像，被個沒見過幾面的人輕易識破讓他有些挫敗，一時間模仿的口音全無，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老家是貴州的，一年前才輾轉(zhuǎn)來了東北。”

“怪不得。”顧北辰點點頭，“我雖然不是貴州人，但也在貴州待了好些日子，聽你的口音總是有幾分熟悉，原來如此。不過，你從西南千裏迢迢跑到東北，怎么受得了？還有，你的家人呢？”

程曉聽見家人二字，端著槍的兩手忽然一頓，抬手把槍收了回來。“我沒家人，爹娘都死了。三七年爹出去打鬼子，沒幾年就死在外頭，娘后來也病死了。后來我參了軍，被日本人抓著過，又被□的人救出來，因為槍法好進了新四軍，就一路這么輾轉(zhuǎn)到現(xiàn)在?！彼肆俗訌?，把槍口沖上，有一下沒一下地?fù)芘鈾C。畢竟還是年少，提到已故的父母總歸是心裏難受，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顧北辰在一旁也不好受，想著是自己先挑起了話頭，便更添了幾分愧疚。往程曉那邊挪了挪，他像個大哥似的摟住他的肩，“沒關(guān)系，既然咱們都熟悉了，你就把我當(dāng)做哥哥，我就是你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