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間,顧北辰甚至巴望著陸肇星就這么一槍打死他。
他累極了,戴久了的面具慢慢地粘在了他臉上,就快要摘不下來。他時常想念當年的自己,初遇到他的愛人時他還沒有滿三十歲,眉眼間尚存著青澀和靦腆,心裏頭的幾分怯意也只是因為害怕難以相守因而一再退卻。等到了戰火也一并度過,承諾也一并說了,為什么一切卻都變樣了?昔日矢志不渝的愛情,如今卻要被黨派之爭所淹沒,連他們最初堅定不移的信任,都在諜報的運作下粉身碎骨。他是茫然的,他無法說服自己,只有一再地在心底重覆我這么做是對的,我這么做是為了我們將來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他才能咬著牙勉強把他的計劃進行下去。原本他的身份不大明確,傾向也較為中立,以事外人的立場勸解陸肇星投共再好不過,可現在既然他已經起了疑心,他就無法直截了當地對他說出投共的建議了。策反的計劃一再推遲,他便只能干起老本行,仗著南京的環境優勢及時地搜集東北的情報加以反饋。每個夜晚,當他偷偷摸摸地咬著手電筒翻找文件的時刻,心裏頭都像是被什么東西咬著,疼得一直發著抖,恐懼讓他難以抵擋。
而在今晚,當槍管抵上他的后腦時,他沈默了。甚至連一句辯駁都沒有,他只是安靜地把手從抽屜裏抽了出來,手指卻緊緊地攥成了拳,像是在竭力地藏著什么東西。陸肇星看見了,他移開手,槍管對著他的手心揮了揮:“把手攤開。”
顧北辰聽見他的聲音裏帶著抖,但他卻仍然平靜得像一汪死寂的湖水。他慢慢地攤開了右手手掌——掌心裏躺著的是一盒火柴。陸肇星見狀一時有些楞了,半晌竟不知說什么好,尷尬的沈默讓憤怒再次沖潰了他的理智。他有些暴怒地伸手按住他的頭,槍管指向顧北辰的另一只手,出口的聲音已是粗噶萬分:“那一只!”
他手上動作極重,本就半蹲在地上的顧北辰猝不及防,前額重重地磕在檀木的桌面上,痛得他悶哼了一聲。但他仍然沒有掙扎。按著他頭頂的那只大手哆嗦著,他不愿去猜測是因為愧疚還是恐懼,就像他不愿去思索為什么自己的眼睛會發熱鼻子會酸澀一樣。那些答案都太痛了,想到的時候會痛一次,記起來的時候又會痛一次。他并不是因為太痛而想要流淚,只是莫名的失落。三十年裏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擺脫這如影隨形的痛苦,可它們卻始終和他糾纏不休。他無聲地又攤開另一只手,左手的手心裏攥著個皺巴巴的煙盒,裏面只剩下了兩根煙。
陸肇星徹底呆住了,他急促地喘著氣,一連往后退了幾步,按著顧北辰的手也松了開來。見狀,顧北辰慢慢站了起來,回轉過身,熟練地從煙盒裏抽了一根煙叼在嘴裏,伸手把皺巴巴的煙盒朝向對面的陸肇星。自始至終,他面上甚至都沒有一分一毫的表情波動,可他對面的人卻已是滿額的汗珠,連握著手槍的雙手都抖得可怕。
“來一根?”他問。
陸肇星沒有回答,只是慢慢把槍垂了下來。顧北辰輕輕地嘖了一聲,帶著輕蔑的語氣,然后動作流暢地劃了火柴點了煙,狠狠吸了一口。他前半部分的表演再自然不過,可煙草的味道闖進肺部的那一刻他卻嗆得咳了起來,咳得怎么止也止不住,咳得他一手按著胸口彎下了身子,面龐涌上充血的漲紅。他并不想哭,他已經太像個女人了,縱使明明白白是男兒身,可這幾年相處下來,無論是功用還是身份,似乎也都和女人沒什么兩樣。因此他不愿再讓自己多一條被鄙棄被辱罵的理由,可該死的咳嗽卻逼他流下淚來,待到他再抬起頭時,已是一臉的狼狽不堪。
“煙癮犯了。”他呵呵笑著,抹了抹臉。
陸肇星往前走了兩步,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那根只被抽了一口的煙被顧北辰夾在指間,已經慢慢地快要燃盡了。他回身去書桌上尋了個煙灰缸來按滅了煙,把剩下的另一根煙和火柴塞進褲兜。末了他轉回來,看見陸肇星臉上青白的面色,揚了揚雙手,又尖刻地笑了。
“餵,我可是來偷東西的,你不用把我銬起來嗎?”
那雙白皙的手腕上還帶著鐐銬留下的傷痕,剛恢覆不久的皮膚仍然泛著淡粉。顧北辰活動了一下它們,看著對面的人仍是沒有反應,方才輕哼了一聲,抬腳往門外走。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陸肇星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墨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了過來。顧北辰不著痕跡地掙開,淡淡一笑,“你可是成天都有一堆公務要忙的人,別陪著我這么個毛賊熬壞了身子。”語罷出門,進了客房。
而陸肇星幾乎在書房裏站了一整夜。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該悲還是該喜,顧北辰沒有被他抓個現行,他終于可以不必親手殺了他;可今晚這一場風波下來,他們之間的裂痕便也再難修補了。信任本就是愛情的根基,如今連根基都損毀了,他更不知道,這搖搖欲墜的愛情還能堅持到幾時。他沒有力氣回臥室,甚至連挪動腳步的力量也一并流失了。從晦暗的深夜到黎明時分,他就一直這么站著,皺癟的煙頭和燃盡的火柴逼迫他記住那一切的一切,逼迫他在自我的搏斗中把昔日的記憶盡數撕得粉碎。
天邊剛泛出魚肚白的時候,顧北辰便起了,客廳裏傳來了輕細的腳步聲和衣料摩擦的簌簌聲。彼時陸肇星正困倦地微垂著頭,眼看就要一頭栽倒在地上睡死過去,大門開合的聲響驚醒了他。像是觸電般地,他疾步推開房門沖了出去,匆匆裹上的大衣下,竟連深色的睡衣也沒來得及換。他生怕顧北辰如當年一樣負氣出走,南京人多嘴雜,多方勢力暗流洶涌,與他處處為難的更是不在少數。若是被他們抓了個正著,不僅顧北辰又要遭殃,他之后恐怕也再難在軍界呆下去。他心中焦急,出了門便四下環顧,所幸顧北辰并未走遠。可他又不敢徑直上前,只得亦步亦趨地遠遠跟在他身后,看見他拐了幾個彎,繞到了一處集市上。
抗戰的炮火才剛剛消弭,內戰的烽煙又再度燃起,對于尋常百姓來說這無疑是滅頂之災,可對于南京城來講,似乎還并不曾被戰事波及。這處街巷居住的多是平民,因而陸肇星先前從未來過,可看樣子卻十分熱鬧。巷子不寬,卻滿滿當當地都是人,城外的商販多趁著清早來賣些貨物,操持家務的婦女們也挎著籃子挑選著蔬菜和水果,早起的小孩子們笑鬧著從這頭跑到那頭,來來往往。人群中大多是身穿粗布衣衫的婦女和幼小的兒童,因而艱難地在人群裏行走著的顧北辰便顯得格外惹眼。那期《中央日報》一經發行,別說上流社會,連識些字的尋常百姓都知道了他跟某個軍官有那么點不清不楚,一傳十十傳百,他在南京便真真成了“大名人”。因而人們瞧著他的目光大多帶著嘲諷和嫌惡,更有些早已經三五成群湊在一起沖著他指指點點。但他只是安靜地在人群裏行走著,遇到實在擁擠的地方便道聲借過,遇到存心刁難他漫天要價的商販,也大多息事寧人一走了之,并不與他們爭執些什么。但,總有那么些人不依不饒。
這初冬時節,外頭又在戰亂,產在湖北的沙塘桔難得運到南京來,些些甜香早就飄滿了整個街道。守著攤子的是個模樣微胖的婦女,嗓門極亮地吆喝著,不多時攤位前便擠滿了人,顧北辰也想法子湊了過去。女人家的大多不懂什么規矩,一群人你擠著我我擠著你,微胖的那婦女忙著收錢,笑得兩眼都瞇成了縫。顧北辰擠在人群中間,也勉強挑了一些,可算賬時婦女瞧見他卻忽地面色一變,張口就要一塊大洋。
顧北辰聞言只覺得哭笑不得:“雖說現在物價漲得是快了些,可你也不至于要這么離譜的價錢。”
那婦女兩眉一豎,“就這么個價,你要不要?不要就快滾!”
她口出惡言,縱使顧北辰脾氣溫和也有些惱怒,皺了眉道,“我還真不信是這么個價!”
他音調忽地一高,周遭的人便都看了過來,原本僅是在背后指指點點的聲音漸漸湊成了團,罵聲也直直地傳到了顧北辰耳朵裏。
“瞧瞧,那個賤男人又來了。”
“□還知道立貞節牌坊呢,哈哈……”
“不要臉的東西,快滾吧!”
不知道是誰站在人群中突然喊了這么一句,整條街像是炸了鍋,人流忽地聚集起來,直直地朝著他的方向涌去。顧北辰站在原地只覺得手足無措,匆忙挑好的桔子早就掉在了地上,身體被人拉扯著又推搡著,他一個大男人又不能對著女人們還手,只能笨拙地用兩手護著懷裏的袋子,身體在人群裏搖來晃去,整個人像是要跌倒了一樣。巷子裏的罵聲還沒消退,推搡的動作漸漸變成拳打腳踢,巷外卻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大喊:“軍警來啦——”
這喊聲甫一落地,方才還罵不停口的婦女們忽地便作鳥獸散,一個個儀容姿勢都變得端莊萬分,看起來簡直像是生于名門的大家閨秀。顧北辰狼狽地整了整衣服和頭發,微垂著頭匆匆往外走,巷口的一個老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停下來,用干瘦的手把幾個又青又小的蘋果塞給他,又沖他點了點頭。顧北辰接過來只覺得鼻子一陣陣發酸,道了聲謝便加緊著腳步匆匆往外走。可此時巷子對面又嬉鬧著跑來了一群孩子,從他身邊跑過的時候沖他吐著唾沫,最后過去的那個竟隨手從地上抄起了一塊石頭沖他狠狠地砸了過來。小孩子個子矮,扔出去的石塊沒什么力道,卻正正好砸在了他左膝的舊傷上,疼得他左腿一軟身體仄歪下去,人雖然沒跌倒,懷裏抱著的幾個蘋果卻滾落在地。他連忙蹲下身去撿拾著,一雙手卻忽地出現在他的視野裏,并把他手裏提著的東西盡數接了過去。他抬眼看見是陸肇星,心裏頭卻忽然一下子堵得說不出話,一想著他居然一路跟蹤著自己到這裏,他只覺得方才沙塘桔的甜香到了他嘴裏也變成了苦澀。站起身,他伸手要搶對方手裏的袋子,卻被他一個閃身躲過。他又氣又急,兩眼唰地就泛起了紅色。陸肇星拎起了袋子,眼神覆雜地望向他:“先回家,有什么話回家再說。”
如果說人也會因心痛而死的話,陸肇星想自己恐怕已經死過了千次萬次了。縱使他自己平日裏沒少承受外人的白眼和閑言碎語,可親眼看到顧北辰受委屈,他心裏卻還是疼得說不出話來。剛才他穿著怪異的衣服,鬼鬼祟祟地擠在巷子的外圍,原本是不想被顧北辰看見,卻在看到他被人圍攻時急得無所適從,怎么擠都擠不進人群裏,只能捏著嗓子喊了一句軍警來了,才算把他解救了出來。他的衣服被扯亂了,頭發也亂糟糟的,布袋的提手斷了,他只能把它抱在懷裏。周圍人對他的冷眼并未消退,他顯然也不愿在此多呆,只得垂了頭去快步前行,過路的一個小孩子卻動手用石頭砸他,在看到他身子一歪,懷裏的東西撒下一地的時候,一直躲在巷角的陸肇星終于耐不住現了身,即便他的出現會讓顧北辰更加難受,他也無法忍受了。雖然心裏頭兩人一直是平等的,并沒有誰依靠誰而活的關系,可在實際的生活當中,顧北辰無疑仍然扮演了妻子一方的角色,一個大男人,天天要做些女人家操持的事情,心裏本就已經是委屈萬分,還要承受別人冷嘲熱諷。而陸肇星竟始終對此毫無察覺,此時此刻,他對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堪。
果不其然,這一路上顧北辰沒說過一句話,到了家之后依然如此,連吃早餐時都一聲不響。陸肇星坐在餐桌的對面,小心翼翼地朝他看了過去,瞧見他眉頭仍是蹙著,便問道,“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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