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騎

煙蘿深處，星光落落，潑灑林霧空蒙。

宴散后，蘇涿光未回臥房，而是獨步于行宮后的東林散心。

偏偏季琛牽著他的馬野風(fēng)前來，稱其脾氣犯了，于馬廄踢傷了不少宮人。此等小事，宮人們不敢前來找他，只得輾轉(zhuǎn)尋來季琛相托。故季琛揪著風(fēng)來，滿行宮地找他家主子。

蘇涿光覺得好笑，他們還真是摸準(zhǔn)了他的脾性。

京中蘇少將軍不好相與，盡為人知，這季琛卻是同他相反，性子隨和又極好說話。恰而他與季琛有幾分交情，托付季琛，比找他這個冷面無情的少將軍好得多。

季琛身為監(jiān)察御史，百官本是對其避之不及。季琛卻憑其舌燦蓮花，游刃于各官宦貴胄裏，加之一副風(fēng)流不羈的公子哥皮囊，讓人不自覺忘記他的本職，以為他是個游手好閑的世家子，因蒙家世才混得這么個官當(dāng)。

蘇涿光想，他們還真是想錯了。御史臺堆積的好些鐵案，鮮血潑過的證詞累累，盡是季琛一人審的，只是知曉其真面的，全都送去問斬了。

他樂于做那些人眼裏的紈绔子，興許某日把那些人皮扒下來了，他們才會回神，季琛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你把野風(fēng)拴在那林子裏，不怕它把樹給撅了？”

林闊叢稀處，河清潺潺。季琛單臂枕于石，閑臥草野間，他瞄了眼立身河岸不語的蘇涿光，出聲問著。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脾性極烈的野風(fēng)帶到蘇涿光面前。哪曾想這家伙嫌自己和野風(fēng)一路吵鬧，把韁繩一栓，轉(zhuǎn)眼沒了影。隨后他循著蘇涿光離去方向，來到了這東林邊緣的河岸。

“正好，磨磨蹄。”蘇涿光隱約聽著林子裏仍有野風(fēng)嘶鳴的動靜，季琛的預(yù)估應(yīng)該保守了，怕是那塊地都沒眼看了。

季琛抖落著衣擺上的泥濘，面色不滿：“我說浮白，你也該管管你家野風(fēng)了。方才我牽它過來的時候，它踹了我一身泥。”

“是你太吵。”蘇涿光道。

季琛對他這副態(tài)度見慣不怪，反是閉上眼，由著微風(fēng)拂面。

良久，他續(xù)道：“這裏還真是個好去處，不用見著那些讓人生煩的老頭。”

“我見你宴上倒是和他們喝得盡興。”蘇涿光搭著話，又回身看向林子，其處不再有野風(fēng)鬧騰的聲響，想來差不多也累了。

“哪比得上眼前這般自在？臥苔石將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無我，云我無心……[1]”季琛悠哉吟著詩，伸手于虛空，欲仿詞中折梅觀云之象，神情自得。

但聞旁人無回音，季琛自顧自話：“浮白，你不也一人躲到這風(fēng)清處？”

話落，他幽幽嘆聲：“不過我還是個俗人，至少美人與佳釀，我是難以拒絕的。不像你，年紀(jì)輕輕…”

“我如何？”蘇涿光始才搭理他。

季琛稍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若非西北戰(zhàn)事只是暫平，蘇將軍都怕你出家當(dāng)和尚了。”

“哦。”

季琛皺起眉：“你哦什么？難道不是嗎？”

蘇涿光答得認(rèn)真：“我殺戮太重，與佛門無緣。”

季琛：“……”

自己是這個意思么？他故意的吧。

“沒勁。”季琛覺得，也多虧他平日對付那些老家伙練就了一身好脾氣，不然依蘇涿光這樣的，他遲早會跟其打起來。

當(dāng)然，他也打不過蘇涿光。

“浮白，我聽說你最近在讓風(fēng)來盯著東宮那邊的人。你向來不插手朝務(wù)，怎的和東宮扯上了關(guān)系？當(dāng)今龍脈單薄，圣上唯有太子一個嫡子，皇室中也無他人…”季琛正說著，睜眼時只見河面無風(fēng)，月影沈璧，空無一人。

季琛蹭地跳起來，顧不及自持的風(fēng)度，對著不遠(yuǎn)處的林子咬牙切齒：“蘇浮白！你這一聲不吭走人的臭毛病什么時候可以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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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林時，蘇涿光便察覺野風(fēng)所在之處似有他人。

極目所見，草野間置有提燈，微光憧憧，拂滿少女一身。

林風(fēng)越過枝影，隙間斑駁如霜，覆于她所著的藤紫窄袖騎服上。此刻少女靜立于烈馬跟前，抬手欲觸時帶著些許緊張，卻是撫摸到那白色鬃毛后，眼底滿是雀躍。雄健昂揚的馬兒亦微微俯首，低低鳴聲，由著她溫柔順毛。

脾性不好？暴烈勝牛？

倘若不是那馬鞍是由他親手打造，蘇涿光只覺自己應(yīng)是認(rèn)錯了馬。

真該讓季懷安親眼來瞧瞧，他口中的烈馬如今是何等情形。

蘇涿光轉(zhuǎn)念又想，罷了，按季琛對這京中第一美人的吹捧，只怕是會把此事述得天花亂墜，道出什么烈馬難過美人關(guān)的夸詞來。

“蘇…蘇少將軍？”

此番喬時憐見來人是為蘇涿光后，下意識心虛得背過了身。

不行，她還是沒法面對蘇涿光。

這是自那夜吻了他后，她第一次見到蘇涿光。此番羞恥之事歷歷在目，雖說是自己主動獻(xiàn)吻，但那也是她的初吻。如今半道會面，她毫無心理準(zhǔn)備，他還將成教自己騎馬的師父。

一時半會兒，喬時憐難以接受。

眼下她陷入了糾結(jié)。

不論如何，蘇涿光是周姝特意為自己找來的師父，自己怎好推卻周姝好意？周姝為自己送騎裝，又尋良師，可謂誠心之至，連蘇涿光本尊都請來了，若因她拉不下臉拒絕于他，豈不是辜負(fù)了周姝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