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韻光自穹頂降下，籠罩了宣機(jī)室內(nèi)相持不下的兩只貓。

下一秒，鋪天蓋地的銘文被無邊混沌吞沒。暗紫的霧氣宛如黑云翻墨，萬馬雷聲都在其中涌動(dòng)。

濃霧中已看不見納蘭的身形。

銀白的韻力凝成巨劍自掌中刺出，風(fēng)卷殘?jiān)瓢銓⒒煦绺盍羊?qū)散——黯可以調(diào)用混沌獸的力量，但在他體內(nèi)，混沌之力與錄宗韻力涇渭分明，各成體系，互不相融。

黑霧散盡后黯看到“自己”，五短身材，矮墩墩的，十一二歲的模樣。眉心欲皺，卻發(fā)現(xiàn)他已失去了四肢五體，只是依舊能看見，能聽見。

如同蒼天有眼，日月有耳。

“……”他別無選擇，只能看下去，靜觀其變。

以微末之身入納宗，人嫌狗厭，卻一舉奪魁，以為日后能出人頭地、揚(yáng)名立萬。

出生草野、血統(tǒng)卑劣仿如不赦之罪，被構(gòu)陷被冤屈受盡炎寒，華冠盡碎、風(fēng)流成泥。

禁足碑林無人問津。日夜修行，鶴立雞群。一雙冷眼閱盡世人，滿腔熱血報(bào)國無門。

護(hù)送密匣被污為盜，進(jìn)退維谷，亡命天涯，卻是寡不敵眾。覆盆之冤無處申訴，甚至半路法場。

死裏逃生，明珠投暗，置死生于度外，以修羅之軀重臨世間。所過之處混沌滔天、所到之地血流成河。

世間再無人敢謗他、欺他、辱他、笑他、輕他、賤他。

血眸之下，眾生叩首。

納蘭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卻又無話可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眼前景象倏忽散盡，那只黑貓回首看他，雙眸熠熠，笑容淡漠：“黯罪大惡極，但黯問心無愧。”

他依舊是恍惚的，一時(shí)之間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蝴蝶夢莊生。但與生俱來的危機(jī)意識令他瞬間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

一個(gè)獠牙參差、利爪猙獰的虛影在他身后若隱若現(xiàn)。黯依舊是笑著的，周身的威勢卻駭然如魔神：“若納蘭宗主選擇兵戈相向，我不會(huì)束手就擒。”

“……老夫還沒愚鈍到是非不分。”

納蘭長嘆一聲，凝視著這只依舊意氣風(fēng)發(fā)、頭角崢嶸的貓，心中感慨萬千。

與幻夢中的殺神相比，眼前這位錄宗宗主，幾乎是手不沾血的。他平安順?biāo)斓刈叩浇袢眨宦芬鹿诶诼洌宦穭萑缙浦瘛?

而貓土，也從未尸橫遍野。

但濃烈的違和感油然而生，仿佛眼下的天下太平才是華胥一夢。

思慮間白霧又起，兩道正紅的身影相對而立。

其中一只眉如冰雪、尾似黑緞，袖間明月不覆存在，但額頂?shù)南以麓裘琅f挺立，像丹青上最遒勁有力的一筆。

那貓一身赤色婚衣，眼波柔軟，兩頰浮紅，似是不勝酒力，卻依舊倚在桌邊舉杯相邀，可謂是良辰美景，秀色可餐。

黯面紅耳赤，揮筆一個(gè)明黃的“爆”字砸入幻境，毀尸滅跡一般。

“呃……個(gè)貓私事，老夫無權(quán)過問。”納蘭干咳幾聲，頗為開明地拱手祝賀，“愿二位喜結(jié)良緣。”

黯無動(dòng)于衷，甚至想殺人滅口。

但猝不及防地，眼前的景象墜入更深處——

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仿佛四海八荒之內(nèi)除了混沌一無所有。濃霧中此起彼伏的，是魔物的嘶吼。僥幸逃脫混沌侵蝕的貓民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

即便是經(jīng)歷過貓土大戰(zhàn)的貓，也會(huì)在這一眼望不盡的恐怖中瑟瑟發(fā)抖。

但不見天日的絕望裏，卻有金光刺破陰霾，指引著一只白貓翻山越嶺，最終靠近并敲響了它。

那只貓白得發(fā)亮，像一束華光刺破亙古亙今的的幽陰。他也的確亮堂堂的，柔和的韻光由內(nèi)而外，為他鍍上一層神性。

他在大陸的四野漫行，混沌不侵。似乎漫無目的，但每至一處他都勢必停留片刻，驅(qū)散混沌、凈化魔物。他的到來仿如久旱甘霖，令滿目瘡痍的大地重獲生機(jī)，令每一只貓都喜極而泣。

但治標(biāo)不治本。

他一走，混沌便卷土重來，再次侵占了那些曾被拯救的地方。

直到他步入一座青磚黛瓦的小鎮(zhèn)。魁梧的魔物自四面八方跳下來，嘶吼著逼近他。

他一如既往地與之纏斗，不存在什么敵眾我寡，所有魔物都不是他的一合之?dāng)场Ｖ皇沁@次卻出乎意料——那只白色的魔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近前，甚至劃斷了他頸上的珠串。赤紅的念珠四下滾落，落地聲清脆悅耳，一似凍雨打窗，又如琵琶反彈。

但也僅此而已了。他一掌攔住對方，勾玉狀的韻紋中迸發(fā)出璀璨奪目的金光。魔物在韻光中恢覆原狀，摔在地上，化作一只雪白的、圓頭圓腦的奶貓，乖乖巧巧地坐在地上。

很小的一只，在這顛沛流離的亂世上，他看上去隨時(shí)會(huì)被魔物踐踏成泥。又或者，魔物可以隨口嚼爛他，像嚼一顆軟軟糯糯的湯圓。

但他不為所動(dòng)，轉(zhuǎn)身欲去——第二面元初鑼的氣息近在咫尺，懸在浩浩長空之上，威風(fēng)凜凜地向世間萬物昭示著自己的存在。他也許能全身而退，但這幼貓勢必會(huì)受傷。

幼貓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被他抱起來。

“喵嗚……喵。”小貓委屈地癟起嘴，看了看周圍的殘?jiān)珨啾冢謶钟峙拢铧c(diǎn)沒哭給他看。

滿地的念珠驟然離地，凌空劃過玄妙的弧線，重新穿成一串，落回他掌中。每一顆都珠圓玉潤，蘊(yùn)含著難以估量的力量。

卻剩下一顆，代替他陪在那只舉目無親的幼貓身邊。

“勇敢點(diǎn)，孩子，只要有信念，就可以成為強(qiáng)者。”他拍了拍小貓的腦袋，而后壓低斗笠，飄然而去。

小貓懵懵懂懂地目送他，把那顆滴溜溜的珠子握緊爪裏，視若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