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魚隱刀（完）

殘燈如豆，鬼影憧憧。惡氣陰風(fēng)拂過，青藍(lán)的火焰忽明忽滅。

方寸窗外蒼茫空曠，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沒有云山霧海，更不見毛羽鱗鬣，只在九霄之上懸著一面大鑼，無時(shí)無刻不金光四射。

逼仄狹窄的牢室由寒石砌就，黯斜倚在金黃蓬松的稻草裏，全靠鎖韻陣維持他殘損的身軀。五色韻光如騰蛇般盤桓游走，古拙的銘文沐浴在元初鑼的盛光下，深深嵌入所有企圖彌合的傷口，恪盡職守地鎮(zhèn)壓混沌的每一絲悸動(dòng)。

切膚之痛，但黯無動(dòng)于衷。他箕踞而坐，將目光施舍給墻腳那群庸庸碌碌的雪白蟲群，時(shí)而抬頭看一眼外面亙古不變的天色，毫無南冠楚囚的自覺。

這些米粒般的群居動(dòng)物，包括身下干燥的新刈稻草，都是典獄長(zhǎng)有意為之的禮物。它們生機(jī)勃勃，往來阡陌，以免囚徒被無形無聲的逼仄牢籠逼瘋。

……雖然黯并不領(lǐng)情，甚至想因地制宜，效仿達(dá)摩面壁，明心見性、苦心練魔。

猩紅眸中是每一只蟲豸的紛攘，從堆迭的行跡追溯到巢，于觸角交抵的振顫中抽絲剝繭，挑開一團(tuán)亂麻的時(shí)間，望見這個(gè)渺小族群的終焉。

一晝一夜，花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世間萬事，不過如此。

若非囹圄加身，他必然要探一探，這片虛無空間是否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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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穩(wěn)的跫音漸近，攪擾了他的清凈。一道道足印踏過陰濕的長(zhǎng)廊，輕巧如鳧鳥凌波。

突如其來的幽風(fēng)吹亮了飄忽的燭火，冰藍(lán)的焰光越過墻角，在磚石間投下黝黑的陰影。修長(zhǎng)的指掌裹挾著純白韻光，不偏不倚地按上識(shí)別鎖。

咔噠一聲，寒鐵重閘的牢門緩緩裂開，狹小的豁口只容一人通過。

赤袍玉帶的黑貓?zhí)嶂澈校陂T外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邁起四平八穩(wěn)的官步，在他身后，牢門再度闔起，嚴(yán)絲合縫。

黯仰頭看他，目光炯炯，隨后挑起唇角，意味深遠(yuǎn)地喚了一聲：“判大人。”

那聲名諱直下九幽，擎了鐵筆鋼硯，寫下一行生死簿。

無情頓了一步，碧色眼眸仿佛青天之上的滿月，靜默著灑下一輪清輝。他踱到昔日的混沌之主跟前，身上緩帶寬袍，盡數(shù)沒入浮塵。

血色瞳仁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無悲無喜，如同累累白骨間生出猩紅肉須。

判宗宗主跽坐，揮袖掃開一片平整的空地，放下提盒，逐個(gè)抽出屜盤，在平地上一一排開：

青灰醉蟹被剖作兩半，半透明的蟹肉間流出金黃的油膏；紅膩的鵝脯擺成重瓣花形，色如淡妝麗人的口脂；寒涼的冰沙上鋪著紋理清晰的魚膾，一片片細(xì)如飛雪……

馥郁的葷香一涌而出，教人食指大動(dòng)，但作為被五花大綁的階下囚，黯動(dòng)彈不得，只能面無表情地掃視一眼，目光重新匯聚在對(duì)方臉上。

辭陽飯。

虛無禁地裏無晝無夜，教人不曉晨昏，直到判宗宗主大駕光臨，擺開生死宴，牢中方知道外界已是兔落烏起，金雞報(bào)曉。

無情夾起一塊鰣魚，飛快地剔除雜刺，右手持筷，左手用玉碟承接，將那片奶白的魚肉奉到君上唇邊。

——哪怕吞了熊心豹子膽，也沒人敢為混沌之主解綁，唯恐他死灰覆燃。

更何況行百裏者半九十：貓土血流腥膻，弟子死傷無算，才將混沌之主捉拿歸案，絕不能因?yàn)橐粫r(shí)的疏忽大意、心慈手軟，就解開束縛，放虎歸山。

他本不必露面，只不過地纮天綱，到底君臣有常，他這反戈相向的貳臣，終究不得不奉上一餐山珍海味的斷頭飯，以全“忠義”。

玉盤珍饈近在眼前，但黯不為所動(dòng)，非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堅(jiān)持，而是自從與邪靈蛇合二為一，他便不死不滅，寡淡了七情六欲，更別提區(qū)區(qū)口體之奉。

僵持之中，魚肉散盡余溫，細(xì)軟的纖維在銀筷間亡為兩段，沈悶地掉進(jìn)骨碟裏，簡(jiǎn)直暴殄天物。

雪眉高揚(yáng)，紅眸森冷。

四目相對(duì)，無情喉頭滾動(dòng)，終究咽下千言萬語，捧起一杯玉露瓊漿敬上：“您墮入混沌、窮兵黷武、屠戮黎民、顛覆社稷……凡此種種，罄竹難書。當(dāng)明正典刑，傳首天下，以儆效尤。”

畢竟十來年的君君臣臣，黯聞弦音而知雅意：為了名揚(yáng)四海，為了安撫民心，為了讓膽小如鼠的十二宗高枕無憂，他必須在朗朗干坤下被斬首，死得人盡皆知，死得清清楚楚，死得原形畢露。所以這頓酒菜裏無蠱無毒，可以放心享用。

“哈。”黯嗤笑一聲，目下無塵。斬首示眾——正切合兵解之路。

青銅獸觥裏的烈酒水波瀲滟，映著那雙紅瞳，忽喇喇天潢倒灌，陰沈沈血雨腥風(fēng)，斷尾一掃，依舊睥睨天下的神容。

元初鑼的韻光也穿透牢窗，灑在杯中，金光璀璨。他在酒底看見猩紅石蒜無風(fēng)自動(dòng)，三途河岸啾啾鬼哭……只不過這有去無回的黃泉路，他肯走，閻王可敢收？

黯松松垮垮地躺進(jìn)稻草裏，用斷尾卷過酒杯，浮一大白。

“——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當(dāng)五鼎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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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略帶惋惜地將原封不動(dòng)的冷食放回提盒，只留下銀壺一柄與銅觥一盞，兀自斟滿。層流的清液靜謐無聲，宛如長(zhǎng)鯨吸海、云腳垂紅，直註得尖尖滿滿，稍微一蕩便是水漫金山。

他喝干了那杯酒，怔忡片刻，張口欲言，覆又吞聲躑躅。